二十多年,死亡对公输然而言太熟悉了,从三岁开始,他所经历的病危、电击、溺水、中邪等危害生命的事情不下二十次,他也经历过亲友亡故,看过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一会就变成了硬梆梆的死尸,然后被装进棺材,埋入土中,不过十多天,便腐烂得只剩一副狰狞恐怖的骨架,不论他生前是多么的和善与美丽。他已渐渐接受了生死这个万古不化的人生命题。
然而,眼前的坟堆里躺的却是高若凌,立刻颠覆了他所有关于死亡的结论。公输然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在黄鸟洞,他明明看到高若凌的刀刺进了郭山河的胸膛,为什么高若凌却死了?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他是当时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解释就是郭山河临死前打死了高若凌。难道这就是宿命?是上天对公输家族的惩罚?
公输然趴在坟堆上,周边三米已被他踩踏得光秃秃,几天来,他吃住在这里,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翻过身仰躺在坟堆上,举起手中的酒瓶,咕咕灌了一大口,昔日那个刚出校门,不谙世故的公输然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是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满面沧桑的公输然。岁月为人生制造了苦难,也不断风蚀人的容华,这是每一个人的宿命。
远处的巫彭山青翠如黛,一行小鸟划过天际,飞越鲁班镇。小镇恢复了平静,它正在缓缓走向消亡,几十年后,这座遗失之城将化为一堆废墟,在每一块洒有镇民热血的砖上爬满青藤和昆虫,所有镇民都将长眠于此,那时会是怎样一副景相?野草疯长、藤萝密布,《鲁班书》的残页随风飘舞。公输然苦笑一声,又喝下一口酒。这些天,科考队员、来友、刘夏轮流前来探视他,为他送来饭菜,大家担心他酗酒对身体不好,每次只送一小瓶酒过来,但公输然闯入不远处的镇民家中,强抢了一大坛米酒放在坟头,镇民都认识他,不敢拦阻。公输然不停地喝着,酒是精神麻醉剂,会让人停止思考,忘记心中的痛,但不论多少酒,也化不去他的灰败情绪,高若凌离去了,自己也终究逃不掉几千年前就埋伏下的宿命。公输然无法压制疯狂的思维,他竭嘶底里地站起身,又轰然坐下,靠在墓碑上,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无神。
这时,刘常、江未希、温子菡、杜乾坤背着行囊走了过来,他们等得太久了,现在离回北京复命剩不下多少时间,已经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他们完成了任务,有了黄鸟迁徙图,就足以向李渊博交差,按图索骥找到黄鸟是迟早的事情,但他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温子菡忧虑地说:“我们走了,你要振作起来,早日回北京,我们等你。”公输然与他们对视良久,始终没说一句话,他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四人摇摇头,往巫彭山走去。江未希突然驻足,回头凝望公输然。公输然偏过头,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就像一个谜团,他曾经渴望破解它,但此刻,公输然却心如死灰,他害怕受到关注,也害怕关注别人,把这个谜团留给以后吧。
等到公输然再次转过头来时,四名科考队员已经消失在了丛林中。一股毫无来由的失落感、孤独感袭上他的心头,好了,走了,他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黄土里的高若凌和口袋中的《鲁班书》了,这本书是来友在黄鸟洞中找到的,正是当年公输青云封存于青平公主墓石碑内的那一本,它记录了公输青云及历代鲁班邪教教主的学习心得,对公输然快速由常人成长为巫师会大有裨益。公输家的东西终于回来了,它紧贴着公输然的肌肤,正散发出鬼魅般的力量,试图俘获他的灵魂。公输然哈哈大笑,又自言自语起来:“凌儿,你肯定怕黑吧,我来陪你了。”他丢掉酒瓶,开始用手挖掘坟堆。经过这么多天,泥土已经成块,坚硬得很,不一会,公输然的手便鲜血淋淋的了。公输然举起手,大叫一声,惊起一群飞鸟,呼啦啦地越过坟头,飞向了远方,只留下几片羽毛在风中轻轻飘舞。公输然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高若凌没有死,坟墓中什么都没有,他转身冲入一户人家,抢了一把锄头,疯狂地挖了起来。
正值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世界在滚滚热浪中晃动起来,公输然的精神也恍惚起来。终于,锄头下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这是挖到木板的声音。他小心地扫除黄土,一副黑滑明亮的棺木露了出来。公输然全身一震,刚刚还急不可耐的心情又变得迟疑起来,在这块黑木板下面,躺着什么呢?一副骷髅?或是一对腐烂的尸体?公输然全身颤抖起来,他见过了高若凌美丽的面庞,怎么可能再接受她狰狞恐怖的样子?他喉咙发紧,面部抽搐,像受伤的小狗一样呜呜叫起来,全身缓缓趴在棺木上,双手轻轻抚摸棺盖。人的内心渴望与现实为什么如此不同?为什么偏要让他承受这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输然终于坐了起来,他想,在木板下面,可能是可怕的现实,也可能空无一物。他凭直觉认为高若凌没有死,但如果她没有死,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不喜欢自己了?不可能!高靖反对?高若凌不会屈服于这点小阻力的!想促使我修习《鲁班书》求生?对!肯定是这个原因。公输然跳起身来,举起锄头,就要挖开棺盖,可他又迟疑起来,不管里面是什么,可能都会让他无法接受。
鲁班镇的高楼童话般地矗立在远处,但公输然却感觉如同在地域,他想起了在陈议员的车内的幻觉。在幻觉中,他孤独地坐在鲁班镇的一座楼房的窗前,只有青儿、平儿陪伴在他的一侧。他全身冰凉,难道一切都会成真?不!决不!公输家不会屈服于宿命!他痛苦地大叫.
他突然想起青儿、平儿在鲁班门所在的山顶平台受卢磬重击,已坠落悬崖,多半已死去。哈哈,公输然大笑起来,这说明那幻象不会是真的,他的信心瞬间回归,再次高举其锄头。这是,不远处传来咕咕的叫唤声,两只白色的大鸟拍打双翼,一起一落地飞了过来,正是青儿、平儿。公输然怔在了当场,锄头哐当掉在地上。是真的!不!不会是真的!他跳出墓坑,发疯似的冲向青儿、平儿,边驱赶边大喊:“你们快走,不要来!快走!不要来!不要来……”青儿、平儿被赶得惊慌四逃,羽毛纷飞,可就是不肯飞远,他的叫喊声越来越绝望。
公输然痛彻心扉,转身向巫彭山冲去,是的,赶不走大鸟,但他可以离开,这样幻象就能被打破了。他连续狂奔了几个小时,终于冲出了鲁班门。然而世界虽大,他又可以去向哪里呢?他不愿回家,不愿将公输家即将灭绝的噩耗带回家;他也不愿回研究所,他再也不想面对这分给他带来无穷痛苦的工作了。除了这些地方,他还能去哪里呢?一个人影晃过他的脑海,余倩!那个曾经与他相爱了两年的女孩子怎么样?
公输然回到独凤县县城,转车到张家界,再乘坐飞机返回了广州。
在天河体育中心旁,有一座大楼,它的第二十五层是一家著名的日本餐厅。公输然在靠窗的餐桌前再次见到了余倩。时隔三月,却恍如隔世,余倩穿着银行的工作服,上身是白色衬衣,下身是黑色短裙,秀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不停地用镜子照着自己精致动人的脸。从这些随意与刻意之中,公输然看出了她的不满与期待。满身酒气、泥渍斑斑的公输然走了过去,引来一串怪异的目光。他这才发现余倩对面还坐着一位喜不自胜的男子,他长得清秀颀长,脸面白净,食指正玩着一把奔驰车的钥匙。
公输然沉默地坐到了余倩身旁,余倩挺了挺身,说:“你来了。”
“嗯!”
余倩顿一顿,脸上现出一片冷漠,很快又化为满脸的关切,问道:“你--好像,有些不好的经历?”
“嗯!”
“你还会走吗?”
公输然偏过头,望着余倩,他突然发现,余倩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走?去哪里?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