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又安静了下来。从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阳跃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秋雨飘絮似地落了下来,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御书房里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庆国的皇帝陛下与陈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这二人之间的战争,也与一般的战争有太多形势上的差别。直到此时,陈萍萍只是言语,或许只是言语所代表的心意,在那里举着稻草刺着,扎着,盼望着能将对方****而娇嫩的心脏扎出血点,刺出新鲜的伤口来。
一抹并不健康的苍白在庆帝的脸颊之下久久盘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应该说是十分空洞,微显瘦削的脸颊,配上他此时的神sè与眼神,显得格外冷漠。
谁也不知道庆帝此时的心头究竟有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在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你凭什么来监察……朕?”
他冷漠地开口:“朕舍弃了世间的一切,所追寻的是什么,你们何曾懂得?”
这是身为帝王,对于老黑狗的一种不屑。然而陈萍萍的双手很自然地搁在黑sè轮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着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对彼此的冷,彼此对彼此的不屑,就这样弥漫在整个御书房里。
“陛下您再如何强大,庆国再如何强大,可你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庆国之强大,最终还是依靠于她的遗泽,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内库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监察院帮助陛下控制着朝堂上的平衡,我大庆连年征战,你如何能够让庆国支撑到现在?”
“你想证明,没有她,你一样能够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还活着的时候更好。”陈萍萍缓缓抬起头来,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想掀开她盖在你头顶上的那片天,然而实际上,你却只是证明了,你必须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陈萍萍很平静自然地话,刺中了皇帝心脏的最深处。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自己在后方不远处的广信宫里,曾经亲手掐着李云睿的咽喉,对那位最美丽的妹妹说:“你怎么也比不上叶轻眉。”
他的心头微动,面sè微微发白,薄而无情的双唇抿的极紧,冷漠说道:“历史终究是要由活人来写,朕活着,她死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说,陛下你何必还解释什么?你只需要承认自己的冷血、无情、虚伪、自卑……”陈萍萍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这样就足够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开口说道:“还是说在你的心中,只允许自己把她想像成这样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个废物,恐怕还包括安之在内,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冷酷无情,却放肆地凭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绘了太多的金边。”
“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仙女,更不是一个来打救世间的神祇。”皇帝幽幽叹息了一声,眉头渐渐皱得极紧,缓缓说道:“她只是你们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内也是,她只是我们这些人的想象罢了,朕往往在想,这个女子是不是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任由我们的想像汇聚在一起,在凝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陈萍萍冷冷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可依旧是想像!”皇帝的面容冷酷了起来,唇角微翘看着陈萍萍说道:“你们这些废物,把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们的心中光辉无比,甚至连一丝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聪明,却无谋人的心机,悲天悯人,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实际手段去做的实干家。”皇帝双眼冷漠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和漏洞的人,这样的人……还是人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悲哀而戾气十足地笑了起来:“可惜,世上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人。她一样是个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yin暗有心机有yin谋的普通人,说到底,她和朕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她又怎么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吗?”皇帝的眼瞳微缩,怪异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监察院原来是监察朕的……朕直至今ri才知道,原来你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来监视朕的!她当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岂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来?”
“错了,陛下。”陈萍萍面sè木然说道:“不论是谁坐上龙椅,我监察院便要监督于他,这并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提防你,想要对付你的证据。”
“那霸道功诀呢!”不知为何,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yin暗幽深,声音虽然高了一些,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气,他的声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亿万年的剑一样,直刺御书房的四周。
皇帝的脸没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yin寒之sè,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她传朕霸道功诀,朕本以为她是想着北齐东夷两地各有一位大宗师,她才有此决断,朕感激至深……凭这霸道功诀,朕带着你,带着叶重,带着王志昆,纵横沙场,横扫四合,难得一败,然而谁会料到,这所谓的无上功法,背后里却隐藏着无上的祸心!”
皇帝的声音在出离愤怒之后,变得异常冷酷起来,“当年初次北伐之时,朕便察觉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些蠢蠢yu动,不安份起来,然而事在必为,朕领军而进,与战清风在北部山野里连绵大战,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隐患爆发,朕体内……经脉尽断!”
陈萍萍默然,他是对这段历史最清楚的人之一,当年北伐艰难,战清风大师用兵老辣至了极点,大魏兵员尤盛,南庆以数万之师冒险北进,着实是九死一生的选择。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变天下大势,从而开创出新的局面和将来的可能xing,南庆的发兵是必然之事。
时为太子殿下的庆帝,领兵北征,而陈萍萍却是留在了初设的监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证京都的安全,二来也是与战场保持着距离,保证冷静的眼光决策。
本来便是敌强我弱之势,恰在大战最为激烈,战清风率大军于崤山外围包围庆军之时,庆军的统帅,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伤,全身经脉尽断,僵卧于行军营中不能动!
虽然时为副将的叶重以及亲兵营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然而战场之上南庆本就处于弱势,统帅忽然又不能视事,转瞬间,战清风大军挺进,南庆军队被打的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萍萍带着监察院黑骑完成了他们震惊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进,生生在大魏军队营织的罗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冒着无穷的风险,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庆帝救了回来。
一路艰辛不用多提,黑骑几乎全军覆没才将今ri的皇帝陛下救了回来。在那时,陈萍萍心头就有一个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样奇怪的伤?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但内里的经脉却全部碎断,变成了一个废人。
这些年里,陈萍萍猜到了一些什么,而且范闲也曾经面临了一次险些经脉尽断的危险,他自然知晓当ri皇帝陛下诡异而可怕的伤势由何而来。
想必就是霸道功诀练到一定境地之后,必然会出现的危险的关口。
……
……
“朕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体内若有无数万把锋利的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腑脏,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说道:“那种痛苦,那种绝望,那种孤独,那种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强大,然而在那时,却也忍不住生起了自尽的念头……然而朕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的唇角微翘,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何其可悲和凄惨的下场。”他淡淡看了陈萍萍一眼,“当ri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价的救我,或许我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沉默不语,不讥讽,不应声。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动,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上天未曾弃朕,在这样的痛苦煎熬数月之后,朕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不止醒了,朕还终于突破了霸道功诀那道关口。”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经数十年过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类所能承担其折磨的关口,坚强的心依然止不住摇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微嘲地看着陈萍萍说道:“她传我这个要命的功诀,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朕问过她,怎样能够突破关口,她说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眼帘微眯,从缝隙里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顾剑,造就了朕,她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想拿着朕这个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听她的,应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异地翘了起来,嘲讽说道:“但……朕怎是这样的人,朕过了这生死大关,也将这世间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终于明白你们眼中这个光辉夺目的女子,其实也有她最残忍的那个部分。既然天不弃朕,朕如何肯自弃?”
……
【零点看书】……
听完了庆帝的这番话,陈萍萍微微地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那微敛的笑容继续展露到了尽处,摇着头哑声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这一生,大概从来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点了。”
陈萍萍的笑声很沧桑,很悲哀,他静静地看着皇帝说道:“借口永远只是借口,或许陛下你当年是这样想的,然而范闲如今也练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帮他,只怕他也会落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关口之中。”
“天一道的心法,她的手上本来就有。”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可那有可能永远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陈萍萍微嘲说道:“你甘心吗?”
不等皇帝回答,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叹息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你既然连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这种疑也未免显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当然要笑,所以陈萍萍笑了,在黑sè的轮椅上笑的前仰后合,浑浊的眼泪都快要从他苍老的眼缝里挤了出来。
……
……
“朕只是要让你这条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记得的,只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幻像罢了。”皇帝睁开了双眼,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冷酷地看着陈萍萍说道:“你是朕的狗,却要替她来问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诚守护的那个女主子,也不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
陈萍萍住了笑容,双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后应道:“老奴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也没资格做圣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为这天下苍生,也不是心头对这苍生有何垂怜,只是这是她的遗愿……是的,陛下,今天相见,为的不是天下苍生,只是私怨罢了。”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皇帝:“你杀了她,我便要替她报仇。此乃私仇,不是什么狗屁大义,这只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需要承载什么别的意义。我根本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谪落凡尘的仙子,还是一个内里别有机谋的小魔女,那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