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之所以不采凌敬之言,还真不是怪他落了自己面子的缘故。
对,不是!
就单纯是觉得这建议不好。
两人之间,目下最大的根本差异不在进兵策略,而在所处的角度。
作为一方诸侯,大夏话事人,前者总要权衡麾下各方势力的态度,细究自身的综合实力,然后才能做出相应的决定。
这就要说到此前在后堂相谈的陆让等人的来意了。
他们是来劝窦建德固守山东的。
自大业九年起事,到今天拥兵五十万,麾下良臣猛将无数,没人比窦建德本人更清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是他聪明?是他善纳谏?还是他运气好?
都不是!
归根结底,仍源自他的出身。
中原一地在“开局一个碗”的老朱横空出世之前,就不存在成功过的农民起义。当初高士达落败,他引兵回攻,首先乃是得了武强窦氏的支持,而后又有凌氏、崔氏等河北世家豪强的拥戴。
有这些人为大夏朝堂提供子弟,辅佐朝政,安抚民生,他才能从容发展,招募士兵,东征西讨。
说穿了,这仍是世家投资的一种,与受关陇集团支持而上位的老李如出一辙。
而今他据守山东,真正的自信来源并非那五十万兵马,而是似陆氏、王氏乃至高氏等山东世家的支持,加之孟海公、王薄等本地豪强也都抱着他大腿哭求别走。
所以闻听凌敬之言时,他才是那般表现。
人不能忘了根本。
真撇下山东跑去淮、汝之地,万一那边的世家不给面子,他如何站稳脚跟?别的不说,这粮草找谁要去?难不成要抢百姓的?那帮穷鬼家里才有几粒粮食啊?
当然还有个不能明说的理由。
陆让的姐夫,王世充新拜的内史令长孙安世月前偷偷到了山东,带来了前者对窦夏提出的请求。
眼下虽然因为小杨之事导致郑、夏在表面上已然决裂,但因李世民突然分兵南下,倒叫王世充又看见了双方联手的机会。
如果夏军能继续在山东吸引火力,叫李世民不断分兵以待,一旦战线拉长,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反攻,破了洛阳之围。
所以这把长孙安世可谓是下足了重礼,且许诺一旦事成,小王愿以封表称臣,尊窦建德为老大。
“今众心甚锐,民心又向,此天赞我矣。因此决战,必将大捷。寡人已依众议,又许郑国所请,如何从其所言,示天下以不信也?”
内宅后堂,某夏王背着双手四十五度角仰望窗外天空,待叹了口知音难觅的寂寞气息,便侧头温声道:“你既知寡人心意,当告外弟,替寡人劝说朝臣,以安人心!此方是为臣之道!”
“妾身省得,大王且宽心。”
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以曹氏这等妇人确实不好说。
此前闻听曹旦转述的凌敬之言,她就觉得人家说的挺好,三家结合,确实是力量更大。而眼下让窦建德这么一解释,她又觉得老公说的更对。淮、汝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哪有自家地盘来的可靠?
毕竟是两年多的经营,没看见唐军一来进攻,各地世家便纷纷慷慨解囊,为夏王提供粮饷吗?换做其他人,能做得到?
答案是能,甚至于做的更好。
就在曹旦得了其姊提点,与裴矩分头与朝臣串联,带头响应窦建德的举措,并安抚王、陆等世家代表之时,随着日头西斜,莱州北面的辽阔海面之上正有数十艘十丈楼船降帆转舵,渐次靠往浮游岛的东郊浅滩。
岸边早有人在等候,随着居前的大船靠岸,待侧舷有木板伸出,数十人便当先迎了上去。
东莱府掖县张氏的家主张兴原是河东人士,后其族中早年有因老杨诏令随宇文恺履职莱州的长辈,为兴建船厂而举家移居。后宇文恺升官调任,张兴这一支族人却留了下来,借造船厂的便利往来海贸,渐成当地望族。
大概是吹多了海风的缘故,现今不过四旬的张兴看起来有些黑,与旁边站立的温释允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怕是谁也想不到,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往前推三代,居然是门对门的邻居,甚至还有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
像联合世家“做生意”这种招数,某赵王肯定不会只用一次的。
待侯君集那稍显蜡黄的小脸从船舷旁一闪而过,过不多时,身俱戎装的李大德便出现在木板之上,面带微笑的冲下方挥了挥手。
老杨要知道他当初困守江都片帆难寻时,莱州这边居然还有人家里存了几十艘双层楼船,一定被气到挠棺材板。
托温释允联络的福,就在窦建德陈兵大峰山,自以为吸引了北岸唐军全部的目光之时,却不知五千天成军已跨海南渡,来到了他们后方。
摆完了pose,又深吸了两口气,某赵王便推开一脸菜色的张小虎和亲小舅子,迈开双腿,在岸上众人的注视下面带微笑的从木板之上迈步……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