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暗淡。</p>
客舍分两层,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算是挡寒,却也遮不住这股风雨欲来的潮意。是以屋内湿气甚重,颇有沉闷阴郁之感。</p>
一批商贩驱赶着笨重的驴车路过,见天色将晚,便决定在此处歇脚,明日赶早再出发。</p>
叶横舟也正在此时,迈过旅舍门槛。</p>
商贩们见这少年人面容俊朗,气度不凡,却穿着窄袖劲装,挎刀负剑,束发却不别簪,一副江湖游侠打扮,略有些惊奇,纷纷侧目。</p>
叶横舟也微笑着一一朝他们点头,算是打过招呼。</p>
前厅本是个穿堂,天凉寒重,店家便在大堂中央生了个火塘,祛祛阴寒,客舍里颇为寒素,吃的是肉饼麦汤,睡的是干草铺,火塘里燃着最劣质的炭渣。</p>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有吃有住,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事,所以店里那些一看就是什么苦都能吃的汉子根本没有抱怨,反而吃得极为香甜。</p>
吃完后,他们还不忙着回去休息,由于这时代实在是没什么娱乐,商贩们便留在大堂,聊起了天。</p>
进来,最值得一聊的人物,那位雄踞冀州,几次三番挫败西园军的天下第一反贼“黑山老妖”。</p>
说起这些事,这些商贩们都显得有些崇拜。</p>
毕竟,若是没有黑山军整顿秩序,恢复冀州各郡城的生产,又兼清扫地方、打通商道,他们也不可能在这时日里跑商,更不可能把货物运到河内郡来。</p>
据说在冀州各地,乃至青州、幽州,都已有各种童谣流传,比如什么“杀猪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妖王,妖王来了不纳粮。”</p>
这些话虽然大逆不道,却实实在在是大汉王朝百姓们的普遍心声,为何这天下日后会发展成地方军阀割据,诸侯并起,群雄争霸的局面?</p>
其中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如今这个世道,已是崩坏到了骨子里,一场黄巾之乱,更是让汉室权威在短时间内彻底沦丧,天底下到处都在打仗、劫掠、杀人。</p>
无论是地方豪强、世族、还是百姓,都渴望有个强力人物站出来,扶危定乱,保境安民,带着他们活下去。</p>
如果此人还有手段、有志气、有勇气,做那横扫六合,席卷八荒,重开太平的壮举,那更是再好不过。</p>
——显然,竖起一杆太平旗,且将常山、巨鹿两郡治理得相当不错的“黑山老妖”,在冀州广大百姓心中,就是这样的人物。</p>
不过这位黑山老妖行事实在是高深莫测,宛如神龙变化,见首不见尾,所以商贩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在近日常山一战中,出尽风头的“六洞妖王”。</p>
“六洞妖王”中,最令这些汉子们心神往之,一聊起来就双目放光的,自然是两位在战事中大放异彩的少年将军。</p>
不过,同样有话题度的,还有那位出身离奇,近来搞得沸沸扬扬的荀家贵子。</p>
据说常山一战后,这位荀公达彻底入伙黑山军的消息传回颍川,令得儒门大为惊愕。</p>
毕竟太平道的立场,终究与儒门是南辕北辙,两方固然能稍作配合,进行一些暗地里的利益交换,却绝不能如荀公达一般,公开支持、甚至是亲身加入其中,参与造反。</p>
当他们知道,荀公达只是读书成痴,为求解“天下大同”四字,才叛逆儒门,投身太平道时,这种惊愕更是转化成了一种愤怒。</p>
天下儒宗卢植卢子干则是叹息一声:</p>
“择善固执,倒是个读书种子。”</p>
卢植甚至为此,请得自家师弟,儒门古文一脉的二号人物,“经神”郑玄与荀家掌门人,号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六龙先生荀爽共同出面,才将此事平息下去。</p>
听到这里,坐在另一边的叶横舟也听得入神。</p>
他这次下山,实在是走得太急,并无多少打听消息的余裕,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说荀攸入伙之后,还有如此一番周折。</p>
想到那位读书种子一板一眼的模样,叶横舟不禁一叹,心中感慨这份同道之谊的可贵。</p>
他也更坚定了这次入洛阳,一定要做出些实事,好减轻些后方压力的念头。</p>
就在这时,旅舍门口再次打开,一个穿着细部直裾,头戴进贤冠,脚踩布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p>
此人虽是做游学士子打扮,腰间却配有一黑一白两把连鞘长剑,双臂颀长,虽是垂敛袖中,两只宽大坚实的手掌仍是完全露了出来。</p>
看见这人时,叶横舟不由得面色古怪,一联想到自己那个“黑山老妖”的称号,他就更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p>
——孤村野店读书人,好经典的配置。</p>
自从来到这个基调略显沉重的世界后,叶横舟心中已经很少升起这样的趣味,所以他倒也不顾是否唐突,莞尔一笑,扬声问道:</p>
“这位郎君,可是唤作宁采臣?”</p>
那读书人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见叶横舟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拱手回道:</p>
“在下姓刘,只怕并非兄台欲寻那人。”</p>
他的嗓音清朗且响亮,令人很容易想到春天,但却并非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而是“惊蛰一声龙蛇起”的春雷,极有生气与活力,</p>
旁边那些商贩们一听便知道,这是个虽然好说话,却也极有性格的年轻人。</p>
——姓刘?</p>
叶横舟见此人还不大愿意透露全名,便也只是笑着拱手,致歉道:</p>
“是叶某认错了人,多有冒犯。”</p>
读书人刚想说些什么,忽有一阵香风袭来。</p>
一名凤冠霞衣,彩绣辉煌,云堆仙簪,眉目如画的绝世佳丽,自客舍后厨施施然走出。</p>
如此人物,直教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商贩们瞠目结舌,如遭雷亟,他们此生,何曾见过气质这般超凡脱俗,如此倾国绝色?</p>
这神妃天女一般的人物每走出一步,脚下便升腾起一股飘渺云气,等她走到大堂中时,云气才尽数敛去,先前那间寒素简陋的客舍,已经迥然一变。</p>
众人只见光耀玉柱,鎏金铺地,珠帘绣幕,琼窗玉璧,满目尽是流光溢彩,瑰丽精致得难以形容。</p>
那女子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看着那名读书人,美目盈盈如秋水,眼波流转间,全无端庄,反有一种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妩媚与挑逗。</p>
她轻易莲步轻移,柔情款款地开口问道:</p>
“刘郎何来迟也?”</p>
那读书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仙女就已盈盈一笑,以纤纤素手掩住他的嘴唇,轻声道:</p>
“实不瞒刘郎君,我乃世外女仙,只因与你有数世因缘,这才特意入世与你结缘,以成此命数。”</p>
言语间,这金玉满堂的屋子再起飘渺烟云,紫气缭绕,祥云阵阵,一派仙家景象。</p>
此界神仙传说流传甚广,故而眼见此情此景,商贩们已经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口诵仙女。</p>
看着那名偶然到此的读书人,仙女眸光炽热。</p>
好个身怀正气的读书种子,如此心肝,最是增益修行,合该为我所取。</p>
其实按照“她”一贯的行事准则,本不该如此急切,只是这年头,敢于孤身游学的儒门士子实在是稀罕物,由不得“她”不兴奋。</p>
至于其他那些臭皮囊,倒可令众妖分而食之,多少也是个添头。</p>
想到此处,这“女仙”猛地上前一步,伸出一双玉臂,环住那读书人。</p>
她美眸中流淌着异样的彩光,似乎是要把一双含笑的眸子,都投入那书生心中一般。</p>
“刘郎,你莫非是真不认得我了……?”</p>
察觉到那书生的细微挣扎,“女仙”心中满足,软玉在怀,世上又有几人能不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