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桧十分确定的是,自己必须要格外谨慎,绝对不能给官家留下降罪的把柄,不然自己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秦桧胡思乱想期间,议事正式开始。赵桓率先开口,说道“在议事之前,朕先为诸卿讲一桩去年故事,望卿等能有所感触。”
“去岁十一月三十日,朕首次进入金军营地,期望能与金人议和成功,使东京百姓免受兵灾。”
“议和之后,次日,十二月一日,东京哄传乘舆将还。五更时分,天尚未亮,百姓便相率守在南薰门前,人群蔽路。待到南薰门打开,百姓莫不欢欣忻跃,取水果、美酒以迎乘舆。”
“但官府出黄旗云,朕来日方归。由是人心惶恐不安,到了夜间,有人不顾天寒地冻,投宿于御街两旁的御廊下。当时积雪未干,妇女小儿都用襟裾、裙摆盛满土,来填驰道。”
“十二月二日,是日拂旦,日出无光,有飞雪数片。”
“官吏士庶复集于南薫门,摩肩擦踵,更胜昨日。焚香祷告者,络绎于路。百姓殷切期盼朕能返回东京。”
“及朕从金军营地返回,京师百姓惊喜奔迎,父老夹道山呼,拜于路侧。”
“妇孺老幼不顾严寒,掬捧泥土,填塞雪淖,须臾之间,御道一片坦然。”
“士庶遥认朕乘舆,欢呼传报,一城奔走,山呼之声震动天地!”
“无数百姓,拦在马前,仰望朕容颜,皆惋叹感泣,涕泗横流。士庶莫不恸哭,声达禁中。”
“当时太学生迎驾,朕人情恍然若再生,谓太学生曰,宰相误我父子!”
赵桓所讲,便是宋钦宗第一次从金军营地返回东京的悲情故事。
当时城中有金人数辈,见宋主得人心如此,亦皆惊叹。
讲完故事,赵桓坐直身姿,目光扫视过眼前这几位能够影响整个大宋朝政的官员,问道“听完故事,诸卿都说说有何感触?”
孙傅率先开口,义愤填膺的说道“奸相误国!何粟当初主议不割地,既而守城失败,便自己改弦易辙,扬言宗社将危。后闻金人讲和,反而轻易信之。跟从官家车驾见二酋,割河东、河北两地,主张降于金虏,可谓主辱臣死之时也。但何粟归都堂之后,未曾有过一丝愧色。执政之时,但欣喜于讲和而已。而且宴会宾客,饮酒食肉,谈笑终日。自古大臣愚昧无耻,未有若此之甚者!”
“自古大臣愚昧无耻,未有若此之甚者!”孙傅气冲冲的再次骂道“难怪此前李若水痛骂之曰,此辈奸相,虽万死何足塞责!”
赵桓面无表情,虽然孙傅所言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但实质内容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于国家大事毫无用处。赵桓还不至于像个妇人一样,需要听其他人的认可、抱怨,来获得心理慰藉。
眼见官家毫无反应,孙傅只能讪讪的缩回座位,假装自己是一个透明人。
一旁的张叔夜继续接过话语,说道“官家得人心如此,只要振臂一呼,都人百万,必云集而景从,必能共济国难,抵御胡虏。”
赵桓点了点头,张叔夜的回答,也是充满了个人色彩。更像是一个军事主官给出的专业参谋意见。是一名能坚定贯彻天子意志的忠臣,但并无多少个人主见,不是一位能高屋建瓴,引导全局的宰执人物。
轮到御史中丞发言,秦桧拘谨的缩着身子,目光一直注视着赵桓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说道“官家,臣……臣从官家故事中感触最深的是,人心不可负,百姓不可辜?”
与孙傅的义愤填膺、张叔夜的平静陈述都不尽相同,秦桧哪怕表达观点,都是小心翼翼的询问语气,足见其油滑软弱。
但赵桓却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位恨不得缩进椅子中间的御史中丞。
人心不可负,百姓不可辜。
这绝不是历史上那个主和派奸臣能说出来的话!
连赵桓自己内心都没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想法,但秦桧却完全将其精辟鲜明的总结了出来。
论揣摩上意,满座相公们,没一个人能比得上这位御史中丞。秦桧所言,完全是为了迎合赵桓心意。
如果赵桓不清楚秦桧的为人,也几乎产生一种生逢一知己的感觉。
就像是迷茫中,有人能完全说出自己内心所想,并将其升华、弘扬。谁能不对这种人报以好感?
秦桧却吓得瞬间一头冷汗,自己一生最善识别人心,但对眼前这位官家,却怎么也看不透。
官家好像有两幅面孔,一副单纯无比,就是个涉世未深的意气青年,刚烈耿直,喜怒皆行于色。
但另一幅却像一座幽暗深渊,仿佛能看清一切虚妄,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便比如刚才,秦桧十分确定,官家的反应说明自己精确的猜到了官家内心所想。
可是官家看向自己的那深深一眼,自己怎么都理解不了,官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反应。仿佛早已看穿自己为人,一副完全不出所料的感觉。古人说珠玑在握,洞若观火,前后皆知五百年亦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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