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和珅就是这种心态。
他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又转头望了一眼郑谌,感慨地道:“所以郑老还是莫要再打听陛下了,那么多大人每日上朝见面,都猜不透陛下的想法,如今和某人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么能对你口述明白呢?”
“和大人能对在下说这些,在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郑谌急忙起身:“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所幸这个还没什么,要是你和大人真说出什么秘密来,我怕我遭不住。
和珅笑眯眯地望着他:“日后赈灾、通河的事,还望郑家多多配合,最好要让南岸比北岸快一些才好。”
郑谌苦笑一声,南边是和珅,北边是严嵩,哪一个他们都得罪不起……
北岸,原武县。
和珅还在同郑谌商量着贴告示的事,处于构想阶段,但北岸这边已经在准备行动了。
原武县县衙后院,严嵩一身青色绢布直裰,坐在桌案后,手中捏着一根兔毫黑管笔,在纸上写着一份文书。
微风过堂,不燥不热。
原武知县高大的身材笼在一席青色官袍下,胸前的彩绣溪敕补子展翅欲飞,颌下如墨短须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斑白,相貌清癯,双目若寒星,眉宇中还带着几分英武之气,显然是个胸有韬略的人。
知县坐在下首,毕恭毕敬地对严嵩道:“严相,既然过几天就要放告示,这几日是不是要严守消息,不能让大户们得了风声?”
严嵩放下笔,笑着抬起头:“为何严守消息?就算让他们知道又如何?”
原武知县拱手道:“严相,县中的这些大户,都是利欲熏心之辈,若真让这些人通过县衙中的门道,提前得知了消息,他们必然会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不顾禁令,大肆买地。”
他一脸头疼,显然是有很多和这种乡绅大户打交道的经验:“若最后能成功混过去,显然就是占了便宜。”
“若是不能混过去,顶多也就是再把钱拿回来罢了。”
这种不可能亏本的试探,大户们不可能不去做!
严嵩轻笑着摇了摇头:“汝贞,若本相把告示改成,自八月初一起,荥阳、汴州两地所有土地、地契买卖,全部不作数。自八月二十五日起,若仍要交割,官府不会受理地契变更,他们还会买吗?”
“这……”
现任原武知县胡宗宪一怔,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前天。
若真如此,大户们要试探,就是有成本的了,要是朝廷深究到底,他们就得给人白送钱。
胡宗宪的两条剑眉深深蹙起,迟疑了片刻,还是答道:“回严相,下官以为还是会有大户会买河边的斥卤地,但是敢于赌上一把的人,应当不如原先多了。”
“不错。”
严嵩轻轻点头,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欣赏:“此乃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有一线可能,就会有人以身试险,本相要的就是这个。”
“严相?”
胡宗宪一怔,抬头望向严嵩。
严嵩负手从桌案后缓步走出来,笑望着他道:“汝贞,你在地方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每年考评都是上上,功绩卓著,可正是因此,却欠缺了几分锐气啊~”
胡宗宪急忙起身:“严相,下官……。”
“别急。”
严嵩挥挥手,示意他坐下:“本相知道,要想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政绩,不和这些大户们打好交道是不可能的。”
“严相……”
胡宗宪声音激动,脸上满是被理解后的感动之色。
“可一味地对这种人妥协,却不可取。”
严嵩话音一转,突然严肃地望着胡宗宪,话语间也严厉了几分:“汝贞,切记做官不可失了锐气,否则你就只能如那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一般,混天度日,等着告老还乡了。”
堂中气氛变的凝重起来,过堂的微风似乎都滞了片刻。
胡宗宪身子一紧,急忙抬手恭声道:“是,严相,下官受教了。”
“哈哈~”
严嵩轻笑着摇摇头:“都说了不必这么紧张。”
“你辗转多地任官,政绩卓著,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本相的话,你听着参考参考就可以了,不必太过当真。”
随着他笑出声,堂中气氛自然而然地舒缓下来。
胡宗宪也松了口气,拱手道:“严相之言,若洪钟大吕,乃是对下官的当头棒喝,下官定然铭记于心,日日反思,不敢忘却!”
“不必如此。”
严嵩笑着摇了摇头:“本相也是看你锐气未失,也才有此一言。”
“此次朝廷打坝淤地,必然会遇到许多挫折,只有保住你心中的锐气,方能将朝廷的差事办好。”
严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相以为,荥阳、汴州这两地,定以原武县的筑堤最快,最优!”
万人之上的宰相竟然拍了一个小小县官的肩膀!
面对如此亲密的举动,即便是胡宗宪,一时也难以压住心中激动:“严相对下官良苦用心,下官若是再做不到最快修好大堤,便无颜面对严相!”
严嵩笑着点点头:“好,这就是锐气,这才是一县正堂的担当!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你。”
“待那用心不轨的大户吃了教训,其他人再打斥卤田主意的时候,便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下官谢严相!”胡宗宪深深一揖。
他如何看不出来,严嵩布下的这个局,完全就是为了他后面的打坝淤地铺路。
严嵩笑呵呵地望着胡宗宪:“还有一件事,后续打坝淤地,定然会淹没许多民舍,你要派人好好同他们商量,讲明白,做好补偿。”
“莫要为百姓做了好事,还要让他们心生怨言。”
“是,下官受教了。”
胡宗宪垂首恭声道:“严相如此为百姓考虑,体民之所疾,相信百姓定不会忘却严相的恩德。”
他抬起头来,面上带着一抹感动之色:“严相心系百姓,原武县的父老乡亲定会感念严相的恩德,为严相立生祠,于大堤旁立碑,将此堤命名为‘严公堤’!”
严嵩目中闪过一抹笑意,越看胡宗宪越是中意。
如此知恩图报的人,品性定然不会太差。
“汝贞,些许虚名,其实没必要太过在意。”
严嵩轻笑着摇了摇头:“我辈在朝中为官,要的便是一个尽心为民,问心无愧,如此方可无愧于苍天、祖宗。”
“本相不过是提了个想法,真正做事的还是你们这些能臣,是下面的百姓,又如何当得起‘严公堤’这几个字?”
胡宗宪在官场沉浮多年,自然早就知道了领导的话不能只听表面意思,也不能只听里面的意思。
方才的话如此,现在的话也是如此。
一阵阵穿堂风拂过,胡宗宪的衣角轻动,大袖飘飘,神色无比诚恳:“严相此言差矣,若无严相一语醍醐灌顶,下官等人就算想破头皮,也不可能有此妙计!更不可将其真正做出来,让百姓受益!”
“百姓们心如明镜,这都是严相之行,下官又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严公堤’与生祠之事,乃父老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万望严相千万不要拒绝乡亲们的一颗拳拳之心!”
“你……”
严嵩无奈叹了口气,叹着气摇摇头,颇为不解地望着他:“汝贞,你怎么这么犟?本相又岂是在意这点虚名的人?”
胡宗宪这次却没有尊重严嵩的意思,而是非要和他“忤逆”到底:“严相,并非是下官犟,而是百姓们犟啊!”
他直起身子,目中竟多了几分晶莹,感慨地道:“下官在原武县任知县数年,入目所见,民生皆苦!”
“如今严相来了,筑堤防水患,淤地种粮食,百姓们眼见自己就要过上能吃饱穿足的好日子,又怎么可能忘记严相做的这一切?”
胡宗宪声音有些发颤,动情地高声劝他,一万个恳切:“严相,百姓们心中念着您,立碑筑祠,日日传颂,此乃万民一心,苍天可鉴!”
“纵百世千世之后,严相之贤名亦如清风,绕人心田!”
严嵩表情一僵,只觉得心底如有一道清凉的甘泉流过,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大开,全身通透!
人才!
这是人才!!
他打了一个激灵,脸上平静下来,望着胡宗宪,沉声道:“汝贞,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
“不过‘严公堤’尚可,但生祠就算了吧!”
胡宗宪还想再说,就见严嵩摆了摆手,显然这就是他的真正想法。
“是,严相。”胡宗宪一脸遗憾,但还是拱手称是。
“汝贞啊……”
严嵩觉得,自己这次出来当钦差,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正是发现了胡宗宪这块赤金美玉。
“你虽为三甲出身,却沉着有度,有又多年在地方任事的经历,政绩卓著,正是该入京为官,有一番作为的时候了。”
胡宗宪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拱手道:“下官资材庸浅,天质愚钝,全听严相安排。”
严嵩笑着轻轻点头:“若做入京一符宝郎,你可愿意?”
胡宗宪低着头,只是怔了片刻,就回道:“下官愿意,下官以严相马首是瞻。”
严嵩双目如钩,紧紧盯着他,见他如此反应,思虑了片刻才道:“符宝郎,不过是你的转迁之阶,你若自己争气,本相可保你一个给事中无忧。”
胡宗宪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语气平静地道:“下官唯恐深负严相栽培!”
但若从他捏的指节发白的双手来看,胡宗宪的内心是极为不平静的。
符宝郎是门下省内,从六品的官职,职责为天子八宝及国之符节,就是帮皇帝保管印玺的,这样的官一点实权都没有,能有什么出息?
但给事中就不一样了。
虽然只是正五品,可其权责之重却不逊色于正四品的中书舍人。
他们不仅能如谏议大夫一般谏言,而且还手握“涂归”之权,也就是说,中书省和皇帝都觉得没问题的诏书,给事中照样能给驳回去。
此外,给事中还掌握着内朝与外朝的沟通,属于“上传下达”之中的‘下达’。
朝廷的政策、诏书走完所有的程序后,要通过给事中之手,传去外朝、六部。若门下省的四个给事中一块辞职不干了,朝廷的‘下达’将无法进行,所有政令都要被束在内朝,朝廷将进入瘫痪状态!
这才是真正的品级低,职责重的官,平日里六部侍郎都不敢在给事中面前放肆。
符宝郎与这样的官职相比,真可谓判若云泥。
胡宗宪这么激动,也就不意外了。
“放心吧,汝贞。”
严嵩笑望着他:“本相说你可以,你便一定可以。”
他负起手来,向着堂外走去:“发给百姓看的告示已经写好,你这就让县衙中那些奸猾小吏泄露出去吧。”
“是,严相。”
胡宗宪急忙应下:“下官定在不经意地之间,让那些人知道此事,散播出去。”
严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谋事老成,自己看着办就好。”
说罢便出了胡宗宪的值房,一路向着后衙走去。
县衙后院并不奢华,青砖灰墙,甚至还有些破败不堪,院墙都多有残缺,身着皂衣的小吏在官衙中来来往往,一见严嵩,急忙诚惶诚恐地行礼。
俗话说的好,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大乾地方官的调动、升迁、贬谪很是频繁,你今天开始动工修衙门,指不定还没等衙门修好,你就调走了。
呕心沥血筹建好的衙署,便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除此之外修衙门还有个坏处,为官若是把衙门修的太豪华,太漂亮,很容易就会招来御史的弹劾。
当官不思报效朝廷,为民做主,只贪图享乐,念着住豪宅美院了,用民脂民膏修这么豪华的官衙,你也太奢华了!
这种弹劾基本上一弹一个准,因为你修好的漂亮官衙就摆在那里,不可能长腿跑了,朝廷一查就能查出你的钱袋子有问题来。
所以,花大力气修官衙的官员,一般都会凉的很快。
时间长了,修衙和丢官帽渐渐被联系在了一起,成了一种迷信和官场禁忌,做官修衙门是一个非常不明智或者不吉利的事。
除非破烂到实在没法用,否则在任官员一般都不会修衙门的。
严嵩来到原武县,并未住那些大户安排的豪宅,而是住进了县衙后的一个破落小院。
回到小院中,杂草、碎叶早就在严嵩住进来的当天被收拾出去了,如今地面整洁,墙上也被粉刷一新。
长随严仪早就在院中等着了,见严嵩回来,急忙双手递上一个信封。
“老爷,家里来信了。”
严嵩面无表情地接过信封,展开信纸,就在院中看了起来。
读完这封信,他才冷哼一声:“严世藩怎么知道要打坝淤地?他哪来的消息?还要我给他留下十万亩?”
严仪闷头不吭声,严嵩将信纸草草填回信封中,又甩给他:“今晚做饭时用来引火,也能省下个药头。”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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