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袍飘回之时,繁星满天。</p>
在乱石滩上就能听见剑庐里的叮叮当当,溪哥儿似乎憋着一口气,今晚倍加勤奋。</p>
烧红的铁钎已被折叠几十次,锻打数万锤,隐隐显出剑身剑脊的模样。每一锤下去,飞溅的火星都带走一些杂质,让这块铁变为硬度更高的钢。</p>
野老立在溪哥儿背后看了许久,在溪哥儿再一次举起手锤时,粗糙的手搭上了溪哥儿的肩膀。</p>
“停手,没救了。”</p>
溪哥儿大大的眼睛吃惊地回望着野老,野老的脸色在跃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p>
“与你说过,锻打,每一锤要用力均匀,你的心乱了,今晚的这些锤将这块铁打废了。”</p>
溪哥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半晌才闭上,颓然坐倒在地上,耷拉下了脑袋。</p>
野老叉起溪哥儿四天以来的劳动成果,直接丢进容器塞进炉子里,坐回溪哥儿面前,淡淡道:“其实这几锤下去也不是不能用,与寻常兵器相比,这样锻出来的已很不错了,但终究有失完美。力道不均匀之处,便为兵刃的折断埋下了伏笔,你可理解?”</p>
溪哥儿咬着牙,默默点了点头。</p>
“铸剑也是铸心,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今晚你休息休息,明天再来过。”</p>
野老起身拂衣而去,却被溪哥儿从背后叫住。</p>
“野老,我……有不解……”</p>
野老回头,溪哥儿的眸子很亮,像坠落的星辰。</p>
“说。”</p>
“那个……嗯……这几日来,我总觉得这铁……不大听话……”</p>
野老面上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恢复平静:“仔细说说。”</p>
“怎么说呢……就是……每一锤下去,总觉得它在跟我对抗一样,弹回来老高,有时候这钳子都快夹不住了……”</p>
野老轻拂胡须,来回踱步,末了,轻击两掌,只笑道两个“好”字,兀自走到水边躺下,再无动静。</p>
溪哥儿一时有些委屈,呆坐了片刻,满腹疑问,又有些惘然,最终还是寻了个地躺下,仰望星空。</p>
难道是自己力气太小了?或者当真是心乱了么……是啊,溪哥儿想娘亲了,想爹爹了,想哥哥妹妹了……</p>
溪哥儿摸到自己脖颈间的小铜牌和小圆环,泪水又悄悄从眼角溢了出来。</p>
野老这一晚倒是睡得无比踏实,一夜无梦。待晨风再起之时,耳边早已开始了新一轮的叮叮当当。</p>
野老瞥了一眼重新开始锻打的灼热铁钎,留意到执锤少年的脖颈间居然空空荡荡,余光扫过,这剑庐里阳光最先照到的那片石头上,碎布的小包宁静地躺着。</p>
一连数日都很平静。溪哥儿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锤子下面的这块铁,不管听话不听话,锤到它听话再说。野老还是到处寻着酒,偶尔冒出来指点两句,却只字不提疑问之事。眼看短剑的形状已近清晰,溪哥儿知道,这第一道工序总算将要完结。</p>
溪哥儿近几日睡眠极好,虽只是个孩子,胳膊上身上已明显鼓了肉球。只是这一日,睡到后半夜,溪哥儿莫名醒了,耳边似听到远远有争执的声音,又像是夜风的低语。</p>
溪哥儿揉揉眼睛,发现野老不在,便晃悠悠起身出了剑庐,攀上乱石之巅。</p>
弦月下,密林边缘有两道黑影对立,似在激烈说着什么,隐约风中飘来厉声的一句:“真是杞人忧天,若不见尸首那自然是成了!”听起来像是野老的声音。</p>
而另一道黑影似披了个斗篷,看不清身形,沉默了片刻,径自返身离开,瞬间隐入夜色。</p>
溪哥儿还有些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从旁小解,继续睡下。</p>
入剑庐第二十三日,溪哥儿锤完最后一锤,看着均匀通红的剑身,有种说不出的喜悦。</p>
野老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宝贝,只说是前几日特意准备的,一把撒到流水的渠内,招手示意溪哥儿将赤红的短剑入渠。</p>
呲!!</p>
白雾腾腾,渠水飞溅,短剑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次升华。</p>
野老接过剑身轻扣,如雀鸣般的剑音久久回荡。</p>
“此剑当属上品,不错不错。”</p>
剑交还溪哥儿,野老轻抚白须:“现在可为你解惑。很简单,这块铁本性坚韧高傲,极难驯服。然而过刚易折,我去紫水湖寻了几块矿石,多少调了调此间水的性子。这样淬火之后,方能寻得平衡。”</p>
溪哥儿捧着剑,一脸不可思议:“野老说的,好像铁和水就同人一样有灵性似的。”</p>
“那是自然,万物皆有灵,铸剑便是在采天地灵气。各地的金铁灵气不同,各地的碳与水灵气亦不同,数百年前技艺高超的铸剑师还常用活人投入炉火来锻造神兵,都在于追求灵气间的平衡,技艺高超者,神兵一出,只万钧气势便可屈人。你小小年纪初次锻打便能留意到细微之处,日后用心领悟钻研,必可成大器。眼下,先收起你那一脸惊异罢,未经精心打磨,这东西还只是废铁一块!”</p>
溪哥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伏在流水边的磨石上,稳稳地轻推剑身。</p>
磨剑,实则是最需静心的一步。</p>
野老瞥了两眼,微笑走开。</p>
野老未跟溪哥儿说的,便是经由溪哥儿亲手锻造出的宝剑,也将永世认溪哥儿为主,有对抗,那是自然。</p>
凭借凡躯驭五行精华,不费点功夫,怎么可能。</p>
况且这逍遥游第六层境界,便能驱物随心了。</p>
眼看着满月之日将近,折星的光芒也愈盛。流水冲刷后,剑身上也有水一样均匀的花纹。</p>
这短剑虽不易弯曲,但开了锋后真个是寒气逼人,溪哥儿在火光中从剑刃上看见自己的脸,眉宇间更多了一丝自信。</p>
但溪哥儿不知道的是,这几日,村子里也在做最后的准备。</p>
谷家虽住得偏颇,几世攒下来为乡里乡民造农具之口碑总还有些用处。对于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子,神明之传说过于久远,凶兽出没之威胁不能坐视不管。谷家家主的炉子重开之后再没出过农具,却打出了上万只弓箭的箭镞,打出了数百刃雪亮的矛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