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时已晚。
打头的将领正全力策马而奔,便忽闻头顶一阵轰隆作响的巨石声,随即,无数石块乱箭从山道两侧如雨般砸落下来,正是黎清峄早已带人在此埋伏,打了西戎兵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不久之前,西戎兵还将雍州城围的水泄不通,日夜不休地向着城中放箭,当时的士兵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事易时移,眼下狼狈不堪、抱头逃窜的人竟然成了他们。
混乱中,应翩翩令一些事先扮成西戎兵士的人藏在人群中大叫道:“是伊谷丹带我们来送死的!他早就不是王上了,他已经被恶灵附体了!”
“之前捡到的信件上分明说了此地有埋伏,他却还是下令让我们从这里撤退,他分明才是最大的奸细!我们不要再听他的命令了,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西戎军从未在穆军手下遭到如此惨败,人在绝望之际,便更加容易相信鬼神之事,再加上这些人的鼓动,大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据说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甚至光是因踩踏而死的士兵都有数以万计,最后大难不死的人侥幸逃回营地,闻应玦之名而色变,竟然连夜拔营,就此从雍州之外撤军。
西戎王夹在乱军之中,勉强被几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保护着一同撤离,将将要冲杀出去的时候,他猛然回头。
虽然茫茫的黑暗中仿佛什么也没有,但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夜色,与一道年轻的视线交碰。
应玦。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不再仅仅代表着他曾经女人的儿子。
排兵布局,摆布人心……精彩,真是精彩极了!
他一时间只想大笑,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咽下冲到喉咙处的一口鲜血,恨恨转身而去。
这一场恶战结束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当敌人全部溃散而去,站在狭道中、山谷口、山坡上的士兵们甚至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盘似的明月下,他们浑身鲜血,手里拿着兵器,脚下是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方才的喊杀声好像还回荡在耳畔。
可是一切的厮杀与呐喊,就是这样陡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在活着。
终于,不知道是谁,低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赢了?”
这个小小的疑问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随即,这个认知才逐渐在每个人的心中点燃。
大家意识到,他们真的赢了!
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国土和亲人,靠的不是卑躬屈膝的低头求和,也不是百姓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女子背井离乡的眼泪,而是真真切切用手中的武器,打跑了进犯的敌人!
喜悦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种,点燃了满山谷的欢呼之声,人们大哭大笑着,抛下手中的兵刃,或者跳跃,或者拥抱。
应翩翩在高坡之上勒定了马,目光从满山满谷欢呼雀跃的人们身上掠过,终究远远眺望而去,看定了重重层云与山峦之后,那被月光映衬的格外清晰的长雄关。
冷月清风之下,他的眸中似有万里星河。
不远处的山坡之下,有人悄悄勒马,抬头向着高处遥望。
月光照亮了他满眼的痴缠眷念,也照亮了他的面庞,那是傅寒青的面容。
傅寒青在宣平侯府获罪败落之后为父请罪,奉命镇守西戎与穆国隔着北狄的另外一处交界邙阳山。
由于西戎对他也颇为忌惮,这一次又力求行军迅速,打穆国一个措手不及,所以特意绕开了傅寒青所守卫的地方,就是看准了雍州空虚无人,却没想到又碰上应翩翩这么一个硬茬子。
恐怕选择将应翩翩派到雍州来,也是黎慎礼登基以来做出的一个最为英明的决定。
邙阳山离此地也不算太远,是穆国面对西戎的另外一道防线,兵将不能妄动,所以不管是雍州的官员们,还是应翩翩与池簌等人,纵使危急之际,都从未想过要向那边求援。
傅寒青听说雍州被围之后,布置信任的心腹将邙阳山周边的几处关隘守好,又加派人手巡逻,自己则隐藏身份,带着一队千人精骑暗中前来支援。
除了他和他所带着士兵们,没有人知道他违命离开了那片奉命驻守的地方,也没有人知道他日夜兼程的赶路,竟然是来到了这里。
傅寒青所带的千人援兵虽然与灵州相较之下数量不多,但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将之间配合得当,战力极强,并且了解西戎人的作战风格,混在穆军之中,帮忙斩杀了不少的敌人。
起初这些人也知道这场战役有多么凶险艰难,不过是奉了傅寒青的命令才会来此支援,但他们没想到自己竟会见证了一场如此精彩的逆转。
他们参与了奇迹的发生,赞叹之余打的痛快无比,眼下取得胜利,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庆贺,也不由觉得喜悦无比,夹在灵州与雍州的将士们之间欢呼。
傅寒青摘下头盔,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禁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只是当他抬起头来,看见那道分别之后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身影时,那笑容中便也透出了几分寂寞。
他想起梦境中的那本书里,自己与应翩翩在边关相伴相守,也曾无数次地并肩作战,相视而笑。
每一场梦境里,他都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的脸,想要将那笑容深深烙刻在心头,可是却总是感到朦胧不清,面目模糊,醒来之后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日日在蚀骨的思念中,以旧事消磨光阴。
很多次,傅寒青都很想冲动地来到应翩翩的面前,再见一见他,摸摸他的脸,听听他说话。
可小腹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似乎又在提醒傅寒青,他早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资格。
如今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也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个人。
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法术,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一切便顿时鲜活明晰起来。
应翩翩策马立在山巅之上,袍袖在风中洒脱飞扬而起,如同利剑出鞘,锋芒照彻暗沉长夜。
他转过身来,笑对着池簌说话,而后打马下山,动作优雅潇洒,一如曾经。
——让傅寒青无限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
这一切曾在最寻常的日子里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记得应翩翩学骑马的时候,是他牵着缰绳陪伴,那一手箭术,还是他跟骑射师傅学会之后,再手把手教的。
少年笑闹之间,温馨与柔情几乎要让人的心都化开,恨不得一生都是这样的好时光。
那个时候,应翩翩也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发自内心的高兴就消失了,自己也一点一点地变了。
傅寒青在梦中所见的幸福与美好,不过是梦幻空花,虚无幻影,一场永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应翩翩已经离开,傅寒青还是维持着凝目而视的姿态望着那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唇边似乎隐隐带笑。
有人轻声对他说:“将军,不然,您悄悄去见见应大人吧。”
傅寒青却摇了摇头,说道:“此战已经了结,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提缰调转马头,感到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无声地渗了出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便如那曾在冥冥中注定的宿命与缘分,静静到来,无声而去。
应翩翩此番得胜,其意义不仅是守护住了雍州城,更狠的在于他对人心的算计精准无比,一连串的安排之下,彻底动摇了西戎王多年以来在军中建立的威信。
虽然以对方的手段,不至于被这件事就彻底击垮,但也足够让他焦头烂额的应对一段时日了。这也是当时西戎王尚有残余兵力,但会选择撤退的根本原因。
解了雍州之围后,应翩翩等人和灵州借来的官兵们在雍州休整了几日,从京城那边传来的圣旨也已经送到,送来旨意的人,是新任的雍州知州。
黎慎礼丝毫没有给安阳长公主面子,在圣旨里严厉斥责了宗俭在雍州耽于享乐,不思抗敌的行径,下令撤了他的官职,押送回京待罪。
同时,他也嘉奖了应翩翩、黎清峄以及灵州兵将,运送了不少的物资以做灵州和雍州的恢复之用,诏令应翩翩与池簌等人回京受赏。
应翩翩没说什么,接了旨就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反倒是梁间一边整理他的行装,一边对此颇多微词。
他觉得皇上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一点也不够体恤,少爷刚刚经过一场大战,皇上都不让他多休息几天,就这样千里迢迢地要把少爷召回去。
黎清峄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这位陛下,自己身下那把龙椅还没坐热,所以驾驭不住有能力的将领,生怕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自然要早点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了。”
黎清峄自己可是尝过了半辈子被猜忌的滋味,对此自然深有体会,梁间被他一说,才恍然大悟。
他不由担心道:“少爷,那咱们还回去吗?”
应翩翩道:“当然了,不回去难道还在这里吃一辈子沙子不成?再说了,若是离开太久,我可还怕有些人把我这一身的功劳给忘了呢。”
黎清峄朗声笑道:“有我在,不用怕。”
他拍一拍应翩翩的肩膀:“只要我一日守在这里,掌控住灵州的局势,皇上就万万不敢动你分毫。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舅舅会永远给你把这块后盾守好了。”
经过这些年的隐忍与等待,黎清峄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
当初他自请流放,心中便早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就连灵州这片地方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决定下来,眼下会造成这样一副局面,恐怕黎慎礼也始料未及。
应翩翩同黎清峄拥抱了一下,饶有深意地说道:“那么,就希望与舅舅早日在京城相见。”
如果哪一日黎清峄回到了京城,自然就是因为应翩翩已经足以强大到不再需要他做这样的后盾,也完全可以不用受到任何威胁了。
黎清峄的眼睛微微一亮,用力拍了拍应翩翩的后背,竟感到鼻子里有些酸意:“好,我等着。”
他放开应翩翩,又对池簌说道:“有劳你多照顾他了。”
池簌郑重地抱拳,认真回答道:“请舅父放心。”
舅甥两人告别之后,没有再互相送行,黎清峄先一步带兵回了灵州,应翩翩则在第二天一早,也同池簌一起带着他们来时的随从启程回京。
应翩翩纵马奔驰,在滚滚的黄沙中,终于忍不住回头一望,身后的长雄关离他越来越远,那模糊的轮廓逐渐在烟尘里淡去。
这一次也算故地重游,可应翩翩没有回去看一眼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因为自从十五年前,长雄关就不再是穆国的土地。
无数徘徊的将士亡灵在那里眺望着故土,旷野回旋的疾风声中,他似乎能够听到其间山水草木对他的呼唤。
所以不用惜别,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赴一场陈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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