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青缓缓放下那具逐渐变凉的尸体,从地上站起身来,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当初我和阿玦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对他许诺过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如今不离不弃我没做到,但生死与共的誓言,我不想再违背,若是阿玦有个什么,我绝不独活。”
傅英恼怒地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傅寒青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说道“威胁?可能吧。但我现在不确定你是不是在乎我的命,也不知道什么才能让你顾忌。你那样处心积虑,一定在乎傅家的荣光,是不是?”
说到这里,傅寒青不禁想到之前黎慎韫说过的话,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意名声,自诩出身?所以才会一再对应翩翩轻视冷淡。
眼下指责傅英的话,其实也像是一个个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而如今,听到刚才那两个人话中的意思,就连这份荣光,也是借了应翩翩亡父的恩泽。
傅寒青不禁惨然一笑“什么一门双侯,都是笑话,傅家配得起吗……哈!”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
傅英看见傅寒青那种心灰意冷、满脸死寂的神情,一时被惊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做什么去?”
傅寒青淡淡地道“我这就进宫去向陛下陈情,这镇北侯我是无颜做了,如今就请陛下将爵位给收回去。”
傅英一惊,怒喝道“你敢,你给我站住!”
傅寒青竟是充耳不闻。
绝对不能让他这幅样子前去面圣,不然只怕当真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傅英大声高喝“人呢?来人!还不来人把他给我拦住!”
下人们听到父子两人之间的动静,连忙都赶了过来,纷纷要挡着傅寒青出去,甚至连傅夫人都被惊动了,走过来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又惊又怕,拉住傅寒青喊道
“青儿,你疯了吗?怎么敢如此跟你爹说话!我问你,你是跟爹娘亲,还是跟那个成天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应玦亲?他从这里搬出去,咱们傅家少了多少麻烦,你想要挑什么样的媳妇也没人碍着了,你有什么可闹的!”
傅夫人的话中对于应翩翩满是恶意,以前应翩翩在的时候,她却是从来不曾这样说过的。
或者只是不在自己跟前这样说。
傅寒青又是心疼又是气怒,想替应翩翩辩解,却想起来曾经傅夫人自作主张到处相看别人家的姑娘,他说过一两次,但母亲只说是随便做做样子,他便不曾阻止过了。
应翩翩因为此事生气,傅寒青当初还说过他“你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我总得顾及我娘的感受!总之最后我不会答应娶妻便是了,她愿意相看相看,你就当哄着点长辈都不愿吗?”
此时再想起这番话来,傅寒青只觉得真正应该打杀的是他自己才对。
傅英知道傅寒青的死穴,呵斥傅夫人道“你还不闭嘴,少在这里掺和!”
傅寒青把傅夫人推开,一下没有推动,索性一把撕了被她扯住的袖子,穿着件破衣服大步向外走。
傅夫人见他如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禁大哭道“儿啊,你就当真这么狠心,为了个男人,你和你爹的前途都不想要了吗?!”
傅英气恨交迸,怒声说“留他做什么?要去就去!我就当从未有过这个儿子,好过日后被他活活气死!”
说罢之后,他身体晃了晃,捂住胸口,向后坐倒在了椅子上。
周围的下人们见势不好,赶紧上前,要不然就抱住傅寒青,要不然就声嘶力竭地劝说“大少爷,大少爷,你快瞧瞧你都把侯爷气成什么样了,你快来给侯爷和夫人认个错啊!”
傅寒青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又想起了梦中的什么场景,垂了垂眸,说道“那就快去传府医过来吧,我也不会治病。”
说完之后,他推开身边众人,径直离去。
傅英没想到到了这个份上都拦不住傅寒青,原本是装的头晕,此时也成了真的。想到傅寒青要去做的事,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没想到,这次他和黎慎韫对付应翩翩,竟会如此大获全败地收场,以往一直笃定掌握在手里的一切,在这一日,全部脱离了他的控制。
傅寒青的举动固然让傅英又急又怒,担心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而另有一点在于,这个教训让他清晰而不甘地意识到,他靠着应钧而得势,但也从此之后一直生活在应钧的阴影之下。
整整十五年了,他以为自己能够摆脱这一切,但原来,还是不行。
他甚至还得靠继续对应钧的儿子示好,如今只有重新把应翩翩给哄高兴了,“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才能控制住目前的局势。
还是……心急了啊。
傅英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有句俗话叫做“趁你病,要你命”,黎慎韫一党好不容易受到重创,可并不是应翩翩可以松懈的时候,相反,甚至可以说最为关键的时期这才刚刚来到。
趁着对方不得不暂时低调行事,无法还手之际,应翩翩在短短七天之内连上十二封奏疏,围绕此次各地受灾救灾的情况,洋洋洒洒地罗列了朝中以及各地二十多位官员的罪状。
这些奏疏中指责了这些官员们在灾难到来时,未能全心按照朝廷旨意,带领百姓渡过难关,而是趁机欺压良民,打压异己,压抬粮价,贪墨灾款,以种种手段谋取暴利。
奏疏中不光言辞冷厉,而且证据罗列清晰,显然不是无地放矢。
虽然这些官员并不都是五皇子一党,但此事却是由魏光义洪省为中心,顺藤摸瓜一一牵扯而出,将多年来救灾中的种种积弊揭于天日之下,在皇上面前摊开。
这些罪状挖的不算太深,打击面却极广。
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若说是罢官免职甚至抄家砍头的滔天大罪,似乎还不到那个地步。毕竟身在那个位置上,需要考虑衡量的因素太多,这般罪名是谁都或多或少要沾上一些。
但若说不是什么大事,应翩翩的言辞又特别犀利,一顶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的大帽子扣下来,也足以让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的伤筋动骨一回,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
此举实在太过得罪人,除了应翩翩,没人做过,也没人敢做。
应翩翩之所以无所顾忌,一来是他曾经不招谁惹谁的时候,名声也没好过,包括西厂都是每日挨不完的弹劾;二来也是因为应家在朝中的位置。从应定斌与太后扶持皇上上位开始,就注定了要做皇上眼皮子底下的孤臣,不能也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一时间,朝中被应翩翩生生掀起了一股人人自危的风气,弄得不少人回到家中关起门来,都缩在被窝里暗暗骂他。
但这个举动,却意料之中地获得了寒门官员以及百姓们的欣赏。
对那些并非出身世家,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靠自己才学上位的官员来说,大凡都对世家子弟和宦党阉人一视同仁地厌恶。
他们认为这些人利欲熏心,官官相护,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谋福祉。而百姓们的想法就更加单纯了,他们不会在意五皇子当皇上还是太子当皇上,朝廷中的党派斗争又是怎样,他们只知道什么人能让大家吃饱了饭,不受欺负,什么人就是好官。
应翩翩上书的举动看似莽撞,却正击中了这些人的心坎,令他们不禁纷纷交口相庆,拍手称快,庆贺终于出了一位敢于不顾自身,直言上谏的好官。
对于皇上来说,这些年来,穆国虽然还算是国泰民安,但与西戎的多年作战而产生的军费,以及今年连年受灾造成的财政支出,都使得国库不比往年丰足。
应翩翩这些上书,正往皇上的眼皮底下递了一个极为恰当的理由,让他能从这批官员身上狠狠地刮下一层油来,在惩处这些人的同时也解决了财政问题。
随着皇上诏令颁下,各处都要将救灾中的耗费重新清点对账,官员们焦头烂额,风气为之一改,百姓们议论着这些事情,在大感痛快的同时,也不由得提起了那位颇具有传奇色彩的应家郎君。
他们谈论着这位形貌俊俏的少年状元,说起他的出众容貌和翩翩风度,如今更要加上铁骨铮铮,无私无畏的评价,一时间让应翩翩名声鹊起。
在无数歌诗传唱中,在女人们的倾慕和男人们的欣羡里,他的名声传出京城,举国皆知,甚至遍及到了边地西域。
为官者的品阶出身固然重要,而官声官望则更加是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这样的名气作为铺垫,再加上应翩翩自身的才学家世,飞黄腾达已必然成为了指日可待之事。
早先还对应翩翩疯病痊愈之后重入朝堂或是疑虑或是观望的人,此时亦都不禁改变了态度,开始向他表达亲近之意。
就算不是结交,也好歹表示一下友善,毕竟没有人想哪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一封精彩绝伦的折子大骂了一顿。
故而应翩翩这阵子十分忙碌,好不容易才偷了个空闲,到江边新开的一家酒楼中吃顿闲饭,他一时兴起,让梁间去武安公府把池簌请来。
这里到武安公府需要一些时候,应翩翩倒也不急,点了壶酒,看着窗外绿柳如烟,江鸟飞歌,钓叟渔郎随波浮荡,不禁觉得心旷神怡。
他听到有人上了楼,脚步声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未回头地一笑,说道“所谓‘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你看,如今景是齐了,你这个人填补过来,算是刎颈交呢,还是……”
他说了两句话,忽觉不对,一转身,看见的却是傅寒青沉默黯淡的面容。
应翩翩猛然一顿,神色也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