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绍光的身影疲惫地出现在内阁值房门口,除了坐在正中的次辅刘文彬,丁元竹和韩俊、孔谦便立刻站起了,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那摞审案记录。
此时距离快活林大火已经过去两天了,铺天盖地地谩骂声和怒吼声淹没了神京城内外,就连慈宁宫的太皇太后都被惊动了,传出懿旨让三法司迅速破案,给臣民百姓一个交代。
天佑四十一年,除了军方在战场上连战连胜、捷报频传外,朝廷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多省灾情频发,国库空虚,赋役益重,百姓苦不堪言。
新帝登基后,多位朝廷重臣离奇死亡,京畿雪灾,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仅仅三日,城外就聚集了五六万难民,据兵部消息,北方仍有大量的灾民在源源不断地往神京赶来,预估计,难民数量会超过十五万。
这还是朝廷一边向各县城调拨赈灾粮米,一边派官员将县城周边难民集中到县城,否则会有更多的难民来到神京城外。
“阁老,怎么样了?”孔谦是衍圣公嫡脉子孙,他因此最为急迫,竟越过次辅刘文彬第一个发问了。
“自己看。”王绍光的声音既冷且硬。
见王绍光将审案记录摆在了书案上,孔谦愣了一下,因记挂着案件,并不在意,立刻上前拿起了一张审案记录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目光虚了,又望了望刘文彬几人,接着往下看去,一张接着一张,脸色越来越青,看完了最后一页,孔谦楞在那里,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刘文彬和丁元竹、韩俊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散落在书案上的审案记录。
值房内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王绍光终于张开了嘴,却只是轻叹了一声。
孔谦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还是虚望着审案记录,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呀”
刘文彬三人既不说话,也不去看审案记录,还是坐在那里。
王绍光总算说话了,先叹了口气:“两天了,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了孔府,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就是衍圣公出面发誓都改变不了什么。”
韩俊:“是不是从其他方面入手,比方是某些势力为了诋毁衍圣公?”
“不要妄自揣测。”刘文彬对这个话题极为敏感,立刻止住了韩俊。
丁元竹:“这件事,应当由内阁和三法司斟酌商议。”
“怎么斟酌?怎么商议?”王绍光再也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着丁元竹:“审案记录都在这里,那你出这主意,是销毁那些物证,让证人改口供,还是找人作伪证?”
丁元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议事就议事,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两日城内是个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还有城外聚集了这么多的难民。百姓这边已经乱了起来,百官和士绅要是再闹起来,神京就真的乱了。
昨日我就说了,让礼部的官员代表朝廷去抚慰那些受难的百姓,立刻给他们安排房舍分开安置,补偿优厚点,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阁老给挡了回来。这样的审案记录呈上去,你们让陛下怎么批?”
丁元竹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敲在几人的心上,事关皇上,不得不谨慎小心。
韩俊一脸的阴沉,王绍光一脸的忧重,刘文彬则没有表情。
丁元竹转望向孔谦:“孔大人,你说怎么办?”
孔谦低头不语,这两日孔家动用了一切关系,却毫无收获,也许真如一些人所说,这件事是勋贵军方在背后搞鬼,特别是贾家,他们就是在报复孔家,只是手段太过于歹毒了些,那可是两百多无辜百姓啊。
此刻孔家被推倒了风头浪尖,没人在记着那个护官符,就连那些文官也都沉默了,不敢再上书弹劾贾、史、王、薛四大家族。
那些殴打快活林管事和小厮的官员全部被降两级留用,并且三年内不得升迁,每人还罚银千两用于购粮赈灾。
“由孔家出钱,先将受难的百姓分开进行安置,丁阁老说的不错,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刘文彬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次辅这话我不尽认同。”韩俊必须挺身为自己分辨了,“现在老百姓的怒火就如蓄积已久的火山,一个不慎就会被点燃,到时候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谁又能承担得起!所以,百姓要尽快安置,审案记录也要上呈,至于如何处置,全由皇上乾纲独断。纸是包不住火的,咱们也是读书人,这件事决不能从中阻隔。”
这话谁也无法驳倒,一时又沉默了。
王绍光:“那就呈上去吧。”
丁元竹也只好点了点头。
“你们既然都说自己是读书人,该明白士大夫脸面重于生命,我就明说了吧,我离开国子监的时候,衍圣公说了,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也为了能保住读书人,他老人家愿意一死以泄勋贵军方的怒火。同时,孔家也将承担那些受难百姓的损失,并捐出粮店内所有的存粮用以赈济难民。”
说到这里,孔谦眼中闪出泪花,“衍圣公今年虚岁七十九了,何其无辜?还不是为了心中的道统,这个污名要是落到衍圣公的身上,毁的就是天下读书人的信仰。就算孔家可以豁出去,但总不能动摇大明朝的根基吧!”
所有人听了都是一怔。
孔谦接着说道:“诸位阁老,我不想辩解什么,只是想请诸位阁老能够为天下着想,为君父分忧,给孔家一点时间,让衍圣公与勋贵军方做个了结,绝不会拖累诸位阁老和朝廷。”说到这里,他先向次辅刘文彬深深一揖,然后转向丁元竹三人深深地揖了下去。
值房内一片沉寂。
良久,刘文彬才冒出一句:“这事今天不议了。”
丁元竹和韩俊立刻答道:“是。”
“也罢,那我们就明天再议吧。”王绍光这时又站了起来,“我得去兵部,还是要找北海郡王再斟酌商议。”向刘文彬一拱,径自先走了出去。
韩俊立刻露出了不满的神色:“次辅”
“都退了吧。”刘文彬立刻打断了他,拿起散落在书案上审案记录看了起来。
书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衍圣公站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站在那里出神,似乎是在腹拟什么锦绣文章。
突然,衍圣公的笔落下,墨染一团。
贾雨村战战兢兢地站在边上。
衍圣公笑了:“挺好的一张纸。”
贾雨村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换了一张纸。
衍圣公:“人老了,手也不听话了。”
贾雨村一愣:“老师有话尽可吩咐。”
衍圣公:“不敢,你还能来,老朽已经不胜感激了。”
贾雨村躬了躬身:“老师这话就是折煞学生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学生等便可。”
衍圣公眯起眼睛看了看贾雨村:“你怎么看?”
“老师应该都知道了吧?”贾雨村两眼低垂着问道。
“都知道了。”衍圣公仍然望着他。
贾雨村眼睑低垂。
衍圣公:“怎么,不敢说?还是不愿意说?”
“这”
“抬起头!”
“是。”
贾雨村不得不抬头了,却只望向书案,不看衍圣公。
衍圣公笑了,笑得那样从容轻松:“一辈子打鹰,今天却被燕子啄了眼,不服老是不行了。”
贾雨村脑袋一阵发蒙。
衍圣公:“贾大人圣眷在身,定能仕途顺利,步步高升,以后孔家还请多多照顾。”
贾雨村一头细汗冒出来:“您老的意思”
衍圣公笑着对贾雨村说道:“忠武侯和军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又连累了这么多的人,不过是想要老夫的命而已,既然如此,就请他们拿去吧。”
贾雨村一凛。
“为了天下的读书人,老夫甘愿引颈受戮。”衍圣公严肃了面容,“老夫要忠武侯代表军方当着两位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定下契约,勋贵军方掌权后不能迫害大明朝的读书人。”
贾雨村好像没有听见,自顾发愣。
衍圣公看了一会儿贾雨村:“烦请贾大人替老夫写一个帖子,请忠武侯明日国子监一见。”
贾雨村眼泪都快下来了,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老、老师我,我可以替您送帖子代笔,就算了吧。他是贾家家主,学生不能不敬他——”
衍圣公微笑了笑:“老夫知道你的心思,如果没有外力的支持,你是挣脱不了身上的枷锁的。”
“学、学生不知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一听这话,贾雨村立刻变了脸色。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孔谦的声音:“祖父。”
衍圣公:“进来吧。”
孔谦阴沉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先望了一眼贾雨村,这才说道:“祖父,三法司出了审案记录,证人、证物都指向了我们。”
衍圣公笑了笑,“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孔谦叹了口气,“内阁只给了一天的时间,明日会商议此事,如无意外,会上呈养心殿。”
衍圣公脸上的笑容顿失:“就只给了一日?你没将我的话告诉他们嘛?”
孔谦连忙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