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天穹点缀着一颗孤星，不见月影。</p>
林叶层层交叠，将这孤星仅剩的余晖都给遮蔽了，林中不见一点光影，连兽类都没有。</p>
但凡从水路上来的人，都要穿过这一片森林，才能抵达下一个小镇。</p>
只是现在时局动荡，路上悍匪多，大多数人反而觉得夜里更安全，所以夜里的小船载的人比白天更多。</p>
船上坐了十三人，冬天太冷，所以全都挤在了船舱中，既为躲避严寒，更为互相取暖。</p>
他们都是穷苦人士，来这稍微安全的南方避难来的，所带的衣物也不多，只能这样温暖身体。</p>
唯有一个姑娘，一直坐在船尾，不曾说话，不曾动弹。</p>
只是看着天上那颗孤星，仿若石墩。</p>
久了，船舱内就有人细语，“莫不是冻死了吧？”</p>
这话也没让船上的人惊慌害怕，这个年代活人多，死人也多，谁没见过几个死人，早就不怕了。</p>
虽然好奇，但谁也没起身去看看。</p>
这一动惹了外面的寒风，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让身体暖和过来。</p>
又过了一会，那姑娘仍是不动。</p>
终于有个中年汉子从人堆里出来，走过去唤道，“姑娘？姑娘？”</p>
万幸她动了动，缓缓回头看他，在船灯微弱的光火下，照出一张美丽清冷的面庞。</p>
这张脸太过漂亮，却又太过幽冷，长裙长发，乍看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p>
汉子瞬间就看愣了。</p>
愣了一会后才回神，说，“你在这坐了很久了，外面太冷，你又穿的那么少，身子会冻坏的，不如进船舱里吧。”</p>
南星说，“谢谢，不用。”</p>
“你是嫌里面的气味不好闻吧……”汉子理解了，又有些尴尬，“大家一路逃亡，不比在家里……”</p>
南星没有说话，偏转了头，望向那平静的湖泊。</p>
夜色下的湖面，是黑色的。</p>
过了片刻，那汉子又靠近了。</p>
南星眼神更冷。</p>
忽然一件衣服披来，她微顿，又回头看他。</p>
汉子已经脱了一件衣服，里面两件却很单薄，他边搓胳膊边说，“这种时候就别耍什么千金小姐的性子了，别冻坏了身体，好好对自己，不然你爹娘该多心疼你啊！”</p>
南星微怔。</p>
汉子又说，“我在里头和大家挤，不冷，衣服你披着……莫要嫌脏，这种时候命最大。”</p>
说完他就钻进里头去了，冻得实在受不了。</p>
他刚进去就有人说，“你理她作甚，一看就是还没认命的大小姐，你哪照顾得来，她还未必领情呢。”</p>
汉子没吱声，只是笑笑。</p>
南星收回视线。</p>
她不冷。</p>
身体从来都不冷，冷的是心。</p>
这会她的心更冷了。</p>
因为汉子的魂气很弱，很弱。</p>
这代表着他——即将死去。</p>
她继续看着幽暗的湖面，将衣服拢了拢。</p>
船终于靠岸了，众人从船上下来，往树林涌去。</p>
汉子是最早下船的，也急着要进树林。</p>
可他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一看，竟是那个姑娘。</p>
她不是在船尾吗？</p>
船上的人还在陆续下来，她动作这么快？</p>
惊诧归惊诧，但他没多问，说，“姑娘一起走吧，夜里的路不安全，我给你踩踩。”</p>
“不要走这条路。”南星说。</p>
汉子下意识往那边看，太过阴暗，让人有种不好的感觉。他笑笑说，“我得去镇子上，去找一个人，听人说，他在那。”</p>
南星默然，没有再说话。</p>
她看着匆匆入林的汉子，那魂气，已经接近于无了。</p>
命已天定，不是她可以阻拦的。</p>
她也不该阻拦。</p>
回头又要被地底的人找麻烦了。</p>
身后的人也陆续进入森林，谁也不想被落下。</p>
“砰、砰、砰。”</p>
一个个陷阱被踩中的同时，伴随着船客的惨叫声。</p>
随后，便是在林中潜伏已久的人持刀出来，洗劫钱财的大动静。</p>
他们的笑声猖狂，将苦苦求饶的船客映衬得更加凄惨。</p>
洗劫钱财后，土匪扬长而去，留下了或死，或伤，或等死的人。</p>
南星慢步走进里面，地上都是血，有魂气已经消失的，也有魂气仍旧坚挺的。</p>
她走到一个土坑前，里面的汉子胸口上是一根锋利的长刺，鲜血都已经不往外流了。</p>
“你是……神仙吧？”汉子用仅存的一点气力看她，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孤寂清冷。</p>
南星眸光微闪，问，“你有什么遗愿？”</p>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汉子自知时间不多，又急又慌，哭了起来，“我……我走丢了一个孩子，他的额头有一块红胎记，长得虎头虎脑的。当时太乱了，是我没看好……我不想别的，就想他活着……可是很难吧……”</p>
他说着，忽然又变成了自言自语，眼神渐渐涣散，还在念着他的儿子。</p>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拜托了别人，也找不到儿子了。</p>
毕竟兵荒马乱的，失散半年，儿子可能早就死了吧。</p>
他的喃喃自语带上了绝望的音调。</p>
满含遗憾。</p>
“我会帮你找到他。”</p>
似满天乌云中的一道曙光，照入了汉子的眼里。</p>
让人觉得那么明亮，充满了希望。</p>
汉子相信了她。</p>
因为相信，总比绝望好，这样似乎也给儿子带来了希望，代表着他还活着。</p>
汉子一笑，“谢谢……我姓陶……你帮我告诉他，他爹没有扔下他……没有……”</p>
他的声音逐渐低落，最后再也不会说话了。</p>
南星站在他的身边，看了很久。</p>
黑白纸人从她身上跳了下来，在汉子身边走来走去。</p>
南星说，“去吧。”</p>
纸人立刻消失，去找那个孩子了。</p>
破庙里，一个小乞丐蜷缩在角落里，吃着下午好不容易讨来的半张饼。</p>
饼太干，有点噎人。</p>
他本来不想出去，因为他知道天一黑就会有很多大乞丐进来，被他们看见的话，自己的饼就保不住了。但他实在是没办法生吞下去，只能去后院的破井那打水。</p>
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人，于是赶紧跑出去。</p>
结果刚到门口，就撞上了人。</p>
他拔腿要跑，那老乞丐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说，“跑什么呢，狗崽子。”</p>
这一揪，饼子从他的身上掉落。</p>
老乞丐顿时眉开眼笑，把他甩开，抓了饼子就吃。</p>
小乞丐气得哭了起来，要去抢回他的饼，可根本不是老乞丐的对手，还被对方用力踹了一脚，把他踹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p>
老乞丐也不看他，吃着饼子就进里头避寒去了。</p>
他没想到那小乞丐一会又追了进来，还冲他嚷，“还我饼子！！”</p>
老乞丐笑了起来，那小乞丐像头牛冲了过来，直接一脑袋撞上他的肚子。</p>
老乞丐被撞得直往后退，等他站稳了，直接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狗崽子！”</p>
“我才不是狗崽子！”小乞丐说，“我有爹的！”</p>
“那你爹呢？”</p>
“他……”小乞丐说不出话来了。</p>
老乞丐嘲讽笑道，“明明是个野种。”</p>
“我不是。”</p>
“那你爹呢？”</p>
就这四个字，就足以让小乞丐闭嘴。</p>
他被问得急了，甚至哭了起来，可他哭着还是坚持说，“我爹会来的，他没有丢下我。”</p>
老乞丐笑声更大了。</p>
小乞丐又朝他冲去，然后又被踹倒在地。</p>
被打得遍体鳞伤。</p>
但他还是说，“我爹……会来找我的……我是有阿爹的人……”</p>
老乞丐都快笑不出来了。</p>
他看着地上这小乞丐半天，下不去手了。</p>
最后说，“就你有爹。”</p>
他把最后一口饼子仍在他的脸上，走了。</p>
这冬天可真他妈冷。</p>
小乞丐把饼子紧紧抓在手上，往嘴里塞。</p>
饼子太干，混着口里的血，又咸又干。</p>
他呜咽哭了起来，边哭边吃。</p>
他想阿爹了。</p>
他哭着哭着，突然发现面前又多了一个人影，他蓦地抬头，却是一个宛若仙女的漂亮姐姐。</p>
南星垂眉看他，说，“你爹让我来接你。”</p>
小乞丐一愣，“真……真的？”</p>
“你爹姓陶。”</p>
“对！那我阿爹呢？”</p>
南星说，“他出远门了，让我照顾你，你可……愿意？”</p>
男童看着她，轻轻点头，又坚定说，“可是等我阿爹回来，我是要跟他走的。”</p>
“好。”南星问，“你叫什么？”</p>
“陶城。”</p>
南星再去陶家时，是因为陶城的魂体在变弱。</p>
她知道，陶城要走了。</p>
又一个陶家人要走了。</p>
她从外地回来，去了医院。</p>
到了楼下，却又徘徊起来。</p>
她在楼下坐了很久，想起很久以前，没有医院，大多人都是在家里等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