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p>
天还是浓黑的。</p>
整个宫廷静悄悄的。</p>
各宫值夜的宫人，靠着高高的黄铜烛台打盹儿。</p>
偶有巡逻的侍卫们，路过回廊、花径。</p>
秋虫叫得疲惫了，在花丛间歇息。</p>
贤德宫。</p>
方灵山被腹中的胎动惊醒。越是快到生产之期，越是睡不踏实。手、脚，都肿了，胀疼胀疼的。硕大的肚子，像一个沉重的球，挂在她腰间。以至翻身、起夜，简直像刑罚。</p>
尽管如此，她心里却是甜蜜的。</p>
这被囚禁的霉烂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头了。</p>
她腹中的孩儿，一出生就会是君王，万众瞩目。</p>
太庙的三等侍卫顾常已经悄悄从窗户的罅隙里传了字条来给她。那字条上写得很清楚。乔香儿那老妖婆行动了。</p>
呵。今日必是老妖婆的死期。</p>
说来，也真是天助方灵山啊。自七夕宫变后，凡是宫中与她有勾结的侍卫、内侍、宫人，全都被处死。她就算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可，好巧不巧，八月里，顾常被调职进宫了。顾常曾经在方砚山的队伍里喂过一年的马，得过方砚山的恩惠，深慕方砚山人品。也是哥哥素来修善缘之故吧。上苍不忍见方家凋零啊。这顾常进宫后，听闻方砚山之妹方贵妃，怀着身孕被幽禁，十分同情。</p>
趁侍卫交班时，他过来贤德宫偷偷见方灵山。</p>
由于七夕宫变是宫闱丑闻，被阿九有意遮掩，加之当时的知情者基本死的死，闭嘴的闭嘴，所以，宫外的人，很少知道。更遑论一个刚刚调进来的三等侍卫了。</p>
方灵山见了顾常，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她精准地把握住了机会。</p>
她向顾常哭诉，因为宫闱妇人争斗，落了下风，她被皇后所害，故而落难在此。</p>
顾常不免同情。因着对方砚山的感念，他发誓竭尽全力，帮助方灵山。</p>
当然，他也有少许私心。</p>
他家中妻子多病，不能做重活，四季要吃药。七个孩子要养活。父母双亲要奉养。他好不容易做了三等侍卫，俸禄却并不高。家里的光景，甚是艰难。方灵山说，有朝一日，她若能出去，必提拔他做侍卫统领。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方灵山腹中好歹还怀着龙脉，当今官家子嗣凋零，顾常觉得，母以子贵，方灵山定有翻身的机会。</p>
方灵山知道太庙里多半是从前伺候过先帝的老人儿，与乔香儿相熟。</p>
又见乔香儿几次三番来贤德宫来找她。她算到乔香儿肯定在蛮女那里吃了瘪，正鼓足了劲儿找机会。</p>
瞌睡递枕头。</p>
她假装胆小，欲拒还迎。在乔香儿以为她真的懦弱不敢为的时候，无意中透露太庙的破绽——</p>
她知道，以乔香儿的老谋深算，肯定会把这个破绽利用起来。</p>
果然，顾常说，乔香儿在香炉里埋了火药。</p>
这一轮，方灵山扮猪吃老虎，在与乔香儿的对弈中，险胜。</p>
接下来的路子，她已经想好了。</p>
顾常已经暗中留下了乔香儿埋火药的证据。太庙爆炸声一旦响起，顾常马上持证据到皇城司、大理寺、都府衙门。</p>
别人不好说，那皇城司的殷鹤，可是阿九的忠心部下，绝对会为阿九讨个公道。</p>
殷鹤深得阿九信赖，手上有九城兵马虎符。</p>
老妖婆，必死。</p>
啊。真舒心。</p>
都死完了。</p>
她方灵山，兵不血刃。</p>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做黄雀的本事。</p>
方灵山咽了口唾沫。渴了。</p>
她艰难地起身，却发现，桌上的水杯没了。</p>
水壶也不见了。</p>
这些没用的仆役。好几日进来收拾一回，懒得生蛆。该收拾的，不收拾。不该收拾的，倒是拿走了。</p>
方灵山朝檐下喊道：“来人，来人，倒点水来——”</p>
没人应。</p>
方灵山扶着腰，走到门边，道：“值夜的，去哪儿了？倒点水来。”</p>
片刻，一个小内侍端着水跑来：“娘娘，您喝水。”</p>
方灵山警惕道：“本宫原来用的水杯呢？”</p>
小内侍回道：“娘娘，内侍监昨儿将内宫的器皿，都换了新的。您从前用的，都旧了，就用这新的吧。”</p>
方灵山握着水杯，仔细地看了看，道：“本宫不用这莫名的东西。你把本宫的旧水杯拿来！”</p>
小内侍只得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拿了她的旧水杯盛着水来。</p>
方灵山这才接过。</p>
在宫中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滴水不漏、周密谨慎。</p>
她转回榻上，喝了水，复又躺下。</p>
淡淡的菊花香，飘到鼻端。菊花香，是冷的，一如这浓秋。</p>
这个重阳，一定是临安皇宫有史以来最热闹的重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