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个下雨的黄昏，她突然红着眼质问他，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四年，他在哪儿。为什么他在昏迷时说的话，让她如此激动。</p>
苍梧的一场重伤，让他陷入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里，满脑子的浊气。</p>
他忘记了前尘，拖着病躯，麻木地活着。</p>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于是，活着，成了他最直接的渴望。</p>
为了活着，他可以弯腰。</p>
为了活着，他可以卑微。</p>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填补心中那个巨大的缺口，茫然的缺口。</p>
现在，在这临安九月中旬满城的桂花雨中，在惊马过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p>
太后让他来冒充白云霄，将所有能探到的关于白云霄的线索全部告诉了他。他努力地扮演着白云霄。</p>
其实……他本来就是白云霄。</p>
只是，太后不知道，他还曾有过一个身份——呼衍霄。</p>
黑水镇白锦园的少东家，白府独子。十八岁时，父母做主，娶妻云雁。夫妻恩爱，松萝共倚。婚后半年，他带着商队去北凉。临行前，妻初有孕，他们在床头一道系下了同心结。她站在檐下送他，眼泪落到他手心里。他摸着她的发，说，云雁，你那么喜欢晴雪香，将来咱们的女儿，便取名叫若梨吧。</p>
她说，你怎道是女儿呢，我要给你生个儿郎，将来让他替你跑商队，你便一直在家守着我。</p>
他笑，说她傻，这世道兵连祸结，若生了儿郎，是要入行伍的。</p>
他转身离开。</p>
走了几步。</p>
她追上来说，云霄，不走好不好？</p>
他不答。</p>
他那次去北凉，明面上是带商队出境做买卖，真实的目的，是配合官府，营救在“昌启之耻”中沦落敌手的几个重要的中原将领。他们都是主战派大臣，对朝廷忠心耿耿。</p>
商队，是最好的掩护。</p>
能让鞑子放松警惕。</p>
家国有难，匹夫当勇。纵商贾，亦不能袖手。</p>
这些话，他不能对妻子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p>
他就那么看着她的眼泪淌啊淌，淌到云朵里，变成黑水镇的雨。</p>
她问，云霄，什么时候回来？</p>
他说，很快。</p>
两个月后，商队成功解救了那几个主战将领，将他们藏在装满货物的仓车中带回。</p>
半路上，遇到北凉鞑子的截杀。</p>
鞑子逐个杀死了他的同伴。</p>
本来，他以为，他也难逃此劫。</p>
可是恰好，北凉官府正四处觅一些匠人，修筑城池。他为了活命，主动说，他会做工匠活儿，手艺不错。中原的工匠手艺，确乎是比异族精湛。为首的鞑子寻摸着他有些用处，留了他的性命，将他作为俘虏，送去修城池，做苦力。他从此更名改姓，取了个北凉名字，叫呼衍霄。</p>
他无时无刻不想归家。可是俘虏被看管得很严，根本没有人身自由。</p>
他在北凉，一待就是十几年。</p>
那十几年里，他没有笑过一次。</p>
他数着年岁，数着风霜，眼前常常浮现云雁那张流泪的脸。他知道，妻子等他，一定等得很苦。说不定，故乡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p>
飘零辗转，他又被北凉送去西狼大漠，助忽穆烈修葺王城。</p>
在大漠的一年里，他遇见了他生命中的意外：多兰。</p>
平日里，他从来不跟任何人多言语。</p>
总是默默地干活。</p>
夜里，他一手摩挲着银针，一手捧着酒壶，靠在沙丘上，看星星。大漠的星星，明亮极了。</p>
在西狼，他受到的看管，比在北凉时，略松了些。</p>
他酝酿着逃跑。</p>
凭他一双脚，想要离开大漠，路途遥遥，简直是痴心妄想。</p>
他必须偷一匹马。</p>
他苦苦思索着这件事。</p>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明艳的女子，眼神灼灼地看着他。</p>
她是初入军中的营妓。</p>
她笑着，跟他搭话，向他讨酒喝。</p>
他不理睬，径自走了。</p>
她托着头，看着他鹤一样的背影，越发觉得新奇。</p>
军中的兵丁们，都争着讨好她，献殷勤。她还没有见过不好色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她从小到大，目之所及的人，都带着一股蛮气，只有这个人，寡言，儒雅，斯文，就算做着粗活儿，手指也是干干净净的。</p>
他脸上总是有一种她看不透的雾霭，让她想要探寻。</p>
她于是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帮他避过扎鲁忽赤的责罚；替他多讨几文工钱；在兵丁们找他的茬时，从中斡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