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玄色大氅披身,周身清冽,目色沉静淡和,好似沾了外头的风雪。姜衣敛着眼,柔软躺在床榻,仅是一动不动看着他。
光影虚错,随帘帐晃动,浮尘之下两人再次相见,竟生出几分不真切感。
“若有什么愿求,大可说出来。”景砚被她看得不自在,别开了视线,却故作镇定,低垂着长睫,缓慢动唇“景砚力所能及之内,自会为你办到。”
仿佛春秋岁过的这些年,不过睁合一瞬,光景还是三年前的模样。
姜衣忽就笑了,没在意景砚之后的话,身子如同抽尽了气力,仅能轻动指尖,实在无法起身。她想了想,平和开口“既已是药石无医,喝与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死生一至的境地,姜衣看得开,言谈也随意许多。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约莫记得,景砚常有上阵杀敌的外伤,若非致命,他能忍则忍,也不受制于服药。
景砚默了一会“总归是有用的。”
外头风雪呼寂,喧声不断,屋舍内炉火暖炭,偶有些微的星火炸裂,蹦出霹雳一声。沉夜时分,两人若不出声,屋内多数时刻是安静的。
“好吧。”帘影暗色不明,姜衣抿唇,笑得愈开。她已达到目的,也不与景砚纠拧为难,身子施力未果,她指尖轻触帘帐,出声唤道“景砚,能否劳烦你,把我扶起来。”
景砚性子淡,眉目流动,从不轻易泄露心绪。
他闻言稍作一顿,平缓上前,撩开了纱帘,长身微微俯下,小心为姜衣借力。
姜衣只觉察出面前这人大氅袖衫翻摆带动的些微凉意,如平荒一展,风雪归尘。景砚由始至终,只隔着衣衫触碰姜衣,气息轻缓,克制而又守礼。
待姜衣背靠软枕坐起,他退身一步,借着映入屋舍的沉皎清辉,环顾了一眼,语气平常“青守嬷嬷将药温在了炉上,你等会,我为你取来。”
屋内点了一盏灯烛,光芒铺泻,虽仍显昏暗,总归能照见物事。
时隔三年,姜衣再次看清了景砚的脸。
冬雪落下又融化,他比之三年前,沉稳了太多。眉眼落下诸多旧事,轮廓亦从容不少。好似霜色倾泻下,一柄入鞘的长剑,敛了初见时的意气,徒留下难以言说的稳重与安静。
与他的好相貌糅合,又多出一份矜贵不可攀的气质。
已是将死之人,姜衣身如枯木,目光坦荡望去,便没太多顾及之处。
她见景砚将药端来,躬身放在她触手可及的案上,指节微微弯曲在半空,略有犹疑。
灯下影色绰绰,暖意幽和,姜衣心中喟叹,双唇阖动,主动出声“我没有力气,景砚喂我,可好。”
面前的年轻城主长睫垂落,于烛火暗影中,神色难辨。
此后景砚不怎么回避姜衣,平日闲适的光景,渐多了起来。
他代替青守嬷嬷,守在敞阔的高舍中,替姜衣温炉煎药,近身服侍她饮下。同时举一城之力,劳心尽力,欲招揽名医,为姜衣诊治身体。
请来的诸多高人,纵有屈世的医术,待看过姜衣,皆是叹息摇头“时日无多,城主另请高明吧。”
景砚也不恼,平静颔首,客气地许他们酬劳,派侍从一一送离。
姜衣看在眼中,了然于心。大郢城宫阙,繁锦绝伦之另一面,是常人难企及的阴晦脏私,若想让人死去,岂会留有余地。
对她这样的人,景砚何必徒劳。
大雪伴明光,凛冬难以消磨。
姜衣为数不多醒来的时刻,都有景砚照看在侧。她觉不出时辰,尘影铺泻了整个屋子,外头日洒雪色,是最灼眼的光亮。
姜衣清醒了些,看见景砚负身只影,就坐在门栏处。两人隔着长屋落光,幽尘静物,姜衣恍惚竟觉得彼此距离甚远。
景砚正凝着院中的秃树出神。
青守嬷嬷说,这树是在她走后不久,君上着人另栽下的。一路护送至北漠,仅是路途便遥远艰辛,更有匠人寸步不离跟随照料,才难得在蓟凉城存活。
姜衣临走前最后的时日,郁郁寡欢,整日闭门不出,景砚本意是想着,悄然寻来姜衣喜欢的梨树种下,若满院梨花绽放,或能让她入眼一二,得以展颜。
可惜还没等梨树送来,一场烽火事变,姜衣便先离开了这里。
待姜衣再回这方院落,身子已是亏空内朽,整日缠绵病榻,不能行走。光景时移,她倒是在每日醒来的第一眼,会远远瞧望这株梨树。
几道长门尽开,幽明空寂,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姜衣轻咳一声,门边的身影听见动静,立时动了动,阖上两道门,长步走向她。景砚敛了神色坐在床榻,看不出多余的思绪,驾轻就熟地替姜衣倒了杯热茶,喂她细缓饮下。
“今日醒得比平日早些。”他略作思索,试着问道,“可需要添些热粥。”
姜衣只是摇头,兀自又看了眼光秃秃的梨树,望向景砚,好声提醒“你方才是在看那株梨树?而今只有雪覆枝干,还不到梨树开花的季节。”她记忆恍惚,费劲思索一番,“想是要等三月后。”
景砚不动声色端了杯盏,浇一斗雪融水洗罢,放回原处。
“那时花簇漫卷,盈盈光盛,满院尽是春意,极其烂漫好看。”她不免怀念。
景砚安静听着,自顾手中的活计,不见刀剑砺就的锐气,举手投足,好似集了无尽的温柔。
雪日拂半影,过了好一会,他仍是垂目,却轻声说“等到三月也是徒劳的。”
迎着姜衣不解的目光,景砚眸色幽深,坦然启唇“是我太过强求,北地寒凉,自它落地种入庭院,还从未开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