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阿太满面慈蔼,亲自挑挑拣拣,将新鲜的桑甚和樱桃拼成姹紫嫣红的一碟,搁到郑海珠面前,笑吟吟道:“你这孩子有心了,来,莫拘束,边吃果子边说。你这回南下,惊心动魄也好,稀奇有趣也罢,都与阿太说说。”
郑海珠遂遵命,做起临时说书人,只是,所述的传奇与人物,皆在刘时敏交待的限度内。
缪阿太一面津津有味地听,一面于心底将那桩秘密的事业盘划思量,添上些细微调整之处。
待到郑海珠的讲述收了尾,缪阿太赞了几句,再评了几句,吃两颗果子,欣赏一番园中林木蓊郁的美景,才带着商量的口吻另起一个话题。
“阿珠,我今日想劳你帮个忙。”
“嗯?阿太有什么吩咐,尽管差我就是。”
“这些时日出了蹊跷事,左近蚕户的蚕,许多成了僵蚕,不吐丝,你应也晓得了。我们顾家,毕竟有桑园,春初拿了蚕户的银子,现下看他们心急如焚,我们哪里能作壁上观?昨日老大媳妇与我商议,今岁祭罢嫘祖后,我顾家出钱,再办一个恭请蚕娘娘的仪式。”
郑海珠有点懵。
嫘祖,她当然知道,是轩辕黄帝的妃子,据传发明了养蚕术,所以无论是天家的皇后娘娘亲蚕仪式上,还是民间每年春天的庙会中,都有对嫘祖的祭祀仪式。
嫘祖不就是蚕神么?可是听缪阿太的意思,难道管桑蚕事的,还有第二个神仙?
缪阿太见她一副诧异之色,便解释道,苏松地区,蚕神和蚕娘娘,是两回事。
蚕神便是嫘祖,而蚕娘娘则被叫作“马头娘”。
传说吴越国时,此地有户人家,丈夫孔武有力,妻子姿容艳丽,所生的独女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战争爆发,丈夫应征入伍,在战场上失踪了。他的妻女便向上苍起誓,谁能将男主人寻回,女儿便嫁给他。家中的一匹白马挣脱缰绳,跑向战场,并在附近的山林中驼回了昏迷的男主人。男主人在妻女照料下伤愈,听说家人的誓言后,心中惶惶,竟拿箭射死了白马。
不料当夜,白马的魂魄就幻化为一张马皮,将女儿裹起来。
马皮变成了一只洁白的蚕茧,美丽的女儿则成了一只永远无法破茧而出的蛹,升到天界成了蚕娘娘,又叫“马头娘”。
郑海珠听完,不由一阵毛骨悚然,暗叹一句现代人的标配粗口。
这么变态的故事,简直与黑暗的希腊神话不分伯仲。
科学美好、造福苍生的养蚕事业,作甚要牵扯这样疯魔的虐恋渊源。
只听缪阿太继续道:“阿珠,马头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蚕户若不是走投无路,不敢惊动她。请马头娘时,要用白稠扎出一匹骏马的模样,让一位女子坐在马背上,手捧一盆僵蚕。大牯牛拉着你们经过所有蚕户门口,接受蚕户祭拜。”
“我,我们?”郑海珠小心地探问道,“阿太是要让我做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子?”
缪阿太面露歉意,叹口气道:“迎马头娘的,须得未嫁过人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不好这样抛头露面。寻常农户的丫头,或者戏班的姑娘,怕马头娘觉得怠慢。多年前松江求过一次马头娘,坐在马上的,是一位修习仙术的女隐士,但她早已出外云游,不知去向了。”
郑海珠微张着嘴巴。
没嫁过人,又能抛头露面,而且并非戏班的姑娘……
所以,只能我上咯?
行……吧,不就是和后世流行的spy差不多嘛,就当沉浸式体验了一把古代民俗。
郑海珠遂恢复了自若之态,向缪阿太恭敬道:“多承阿太青眼。说来小姐与我,也是整日与蚕丝打交道之人,本府关涉桑蚕的大事,我自应效劳。个中规矩,也劳烦阿太指点。”
缪阿太目光欣然:“好丫头,老身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回头,你的行头,老身亲自给你张罗,你不必再分心去想。”
……
迎接马头娘的仪式,放在谷雨后,盖因夏初将有一批新蚕转为熟蚕,松江的蚕户们盼着马头娘显灵,保佑那批蚕儿能顺利吐丝。
这日辰时,郑海珠在韩府用完早膳,韩希孟将她送到门口,让她坐上轿子先去顾府换行头,自己和守宽,以及府里其他要观礼的女卷,回头直接到城皇庙门口等着。
轿子走了好一阵,行到一处石桥时,郑海珠忽然看到自己的学生,刘捕头的儿子刘大强,正蹲在地上,不知琢磨啥。
他的妹妹,九岁的小姑娘,则立于他身边,竟好似在抹眼泪。
这个时辰,兄妹俩怎地不去学堂?
郑海珠忙让轿夫停步,自己走下轿子,去问个究竟。
刘小妹先看到了郑海珠,唤了一声,仍有泣音,两个眼睛也又红又肿,果然在哭。
刘大强抬头看清来人,也站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向郑海珠行礼也是蔫蔫的。
郑海珠一眼瞥到,地上用石块围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虫子,大半被烧焦。
再往刘大强手中看去,却是自己客串格致课教员时,用来当教具的一片老花镜。
“你不带着妹妹去学校,在这里用镜片聚阳光烧虫子?”郑海珠沉着脸问。
刘大强瓮声瓮气道:“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了了,爹娘要把我妹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啊?”郑海珠大吃一惊。
刘捕头怎么着也算松江府有编制的皂吏,每月有一两银子的薪水,加上平时办差时收的各种好处费,怎么也不至于家里揭不开锅吧?
儿子也才十一岁,离娶媳妇早着呢,不会现在就要卖女儿来换儿子的聘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