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晓芸泡温泉很沉得住气，直到她的整个面容都像喝醉了一般红，才坐到池边和我一样让凉风在身体上挠痒。我重新沉入池子里，只剩一枚脑袋在外面，温晓芸的故事是讲给自己听的，当然我也是个合适的观众。她的叙述客观端正，用议论文的口吻写记叙文，处处有对别人的谅解。

“凤凰男，入赘了小富人家的悲哀故事。如果是大富人家，倒可以说只在乎他这人好，如果太太也是一起白手起家，就可以说同甘共苦。偏偏柳大哥的太太，是本地市井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柳大哥凭自己的双手建筑了金字塔，对方也觉得最开始的那口粥是她赏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活得精彩和漂亮的人，大多是能跳出自己的局限性的。一个出生贫寒的人，懂得除了钱财人生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善意和美德；一个出生富贵的人，懂得不以既得的一切为骄傲。这些都是离开局限性的例子。”

“前者如柳大哥，他在从医的道路上没有钓名沽誉，没有以赚钱为唯一的目标。后者如温悦和，他被父亲教得很好，能认清自己的缺点，懂得谦卑待人。大家都以为我和柳大哥的事情，是破坏他家庭的主要因素，其实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作为一个借口和理由，看上去更上得了台面，更像是柳大哥的软肋。柳大哥曾经活得窝囊极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窝囊，他的父母是进不了他在上海的家的，因为太太嫌乡下人脏，抱怨乡音听不懂无法沟通。而柳大哥在家时进不了自己的卧室上不了太太的床的，因为他工作晚归会打扰到她的生活和作息。”

“偏偏柳大哥又有挣脱束缚的革命精神，他用了这些年攒下的钱，买了一套小房子，以方便父母看孙子的时候有个落脚的地方。这到底触怒了太太，金字塔轰然倒塌，太太一手控制的帝国出现了漏洞，于是医院就开始经常出现太太闹上门来的戏码。太太因为不上班，所以能量和精力都相当充沛。而柳大哥这些年的隐忍和窝囊，把别人扶上了皇位，偏偏又出现了如此逆鳞之举，自然让对方失望至极。”

“我喜欢柳大哥，是因为他算是我的老师，朋友，有的时候像亲人一样体恤着我们。当我们关系很好的时候，我放心地告诉他为什么当医生，以及自己成长中的悲喜，这些敞开心扉的话，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是他告诉我，我的很多想法都是在误解父母，都是自己的不安全感和敏感造成的。我封闭的内心被一点点打开，很多人难以想象，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不值得被爱的人，因为自己的身世，因为自己无法对别人说真话。”

“在我们会聊起私事的时候，他用自己的事安慰我，他的本意并不是诉求自己的不幸，他想告诉我宽容，和解的力量，宽容别人也是放过自己。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糟心和令人心疼，而他每天还能保持如此正能量的心情去面对病人、同事和学生。我非常佩服这个男人，爱情的开始对我来说就加入了敬仰，心疼。”

“终于在他太太和他闹的最凶的时候，也就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我走进了他的世界。几乎整个科室都知道了柳大哥家里的事情，到底是别人的私事，大家也只是无奈这么个好人却有这样的糟糕的婚姻。副院长也只能找他谈话说注意影响。柳大哥还是没有崩溃，只是那个时候他就住进了那个小房子，和太太彻底开始分居了。我太能体会那种扛着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感受了，自己的心在一个角落里潮湿黑暗着，于是我鼓起了勇气跟柳医生告白，我只想告诉他世界上有一个人一直爱他，不要灰心。”

“他有些意外，可是又并不惊讶，我们几乎没有费太多时间就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然后像真正的情侣一样去依恋彼此。那样的时光带着愧疚，却是最快乐的。也是这样的感情让他有勇气决定离开不幸福的婚姻，可是当他知道太太即便分居也不肯放手的时候，他苦恼急了。我不忍心看他苦恼，所以在那个时候选择离开他，才有了很沈珏的那一段阴差阳错。”

“你一定不知道沈珏对你的思慕，你也不知道其实他每天花那么长时间开车到学校上班不愿意换房子，只是因为想守在你的身边，你也不会知道他有意识无意识地会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我也是在他家翻书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李沐风三个字，从一开始就在我们两人之间。你们现在既然在一起了，自然是解开了心结。在沈珏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明明可以去爱里探个究竟和明白，为什么要因为一些傻得要死的借口去过别人看起来美满没有瑕疵的人生呢？”

温晓芸停止了讲述，我们都沉到暖暖的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听风吹过竹篱上面树叶的声音，好听极了，难怪人家说要且听风吟，真美，天边还有最后一朵红云在消失。我们忙忙碌碌，受到伤害又重新出发，以为自己苦大仇深其实只是一些平凡的儿女情长，为了这些事情，我们不知道错过了多少次听风的机会。

“明天早上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富士山。”我打破沉默，觉得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一句最贴切。

“天气很好，去芦湖边上应该能。”温晓芸抱着膝头，像个孩子一样坐着，恢复了她的温柔和平静。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坚强的人，听了你的叙述更加确定这一点。感情里面无所谓对错，没有谁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判谁，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支持你。而且柳主任现在已经从那个家庭里面脱离出来了对吗？”

“是，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所以我也要努力让父母去慢慢接受。”

“多给他们些时间吧，能养育出你和悦和这样孩子的父母，都是极有智慧的人。”

“恩，谢谢你，话说你又怎么逃到这里呢？”温晓芸终于施展了眉头，像是对未来有了信心似的。

“也是因为上一代人的恩怨和误解，我妈不让我跟沈珏在一起，这在我不是什么重点，重点是我妈去沈珏面前说了不太好的话，而沈珏这个闷蛋明明在意却又不肯说。”

“沈珏是这样的，不如我们也给他点时间。”

说完我们轻轻地笑起来，混入这九月底的风声里面，像一首哀怨又和谐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