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猛地一阵风掠了进来,随后葛三一声“啊”的大叫,“有人!”
翻身滚入棚内,关上柴门。
景鸾辞抽刀惊起,轻步靠近门口,葛三嘴唇发抖,“外面,外面来了一伙黑衣人,看着至少二十来个,怎怎么办?”
阮木蘅忙捂着江风的嘴,抱到角落里,周身神经紧绷盯住矮窗。
夜幕浓黑,山风鸟雀此刻全都无声无息,黑云遮住清月,棚子外面的空地上几十个黑衣蒙面的人融入黑色的背景中,能辨别的只有提在手中寒光渗人的刀刃。
景鸾辞将葛三往阮木蘅所在处一推,“护好她们!”见阮木蘅要冲将过来阻拦,横指嘘了一声,“来人不多,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猛地拉门,正好一黑衣人飞扑进来,他侧身一避,旋刀刺出,起脚将喷出鲜血的人踢飞出去,掩上门,横刀守住门口。
既然被瓮中捉鳖,便只好做困兽之斗了。
景鸾辞冷冷扫向神鬼难辨的黑衣人,冷冷道,“来的是谁的走狗?”
一脚踏上奄奄一息的脚下人的胸口,发狠了用劲儿,“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报上名字吗?”
回答他的是钲然几声,那雪白的刀刃一翻,来者不发一言,轻步合围过来,景鸾辞脚底向下碾压,轻蔑一笑,“想驭天下之民,率四方之兵,竟是如此胆小如鼠之辈!”
咯拉一声,那人胸骨尽碎的同时,四面围攻的人如一面黑网笼罩而来。
阮木蘅紧紧抱住江风,听着外面刀戈相接、斥咤争斗,好似时间绵绵不到尽头,一秒难捱过一秒,周身像落叶一般不住地颤抖。
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或许下一秒外面那个一力抵挡的人,那个给她造成半生不幸的人就死了,然后那些人悉数涌进来将他们砍死,抛尸一处,于是讽刺地,彼此折磨了几年的人生前无法相守,死后却能同穴……
光怪陆离地想着,外面不知何时已一丝声音也无。
阮木蘅猛地惊棱了一下,跳起奔出去。
夜风轻拂,雾气弥漫,满地的尸首中,满身鲜血的景鸾辞大喘息着杵刀而立,在见到她时,摇晃一下,哇一声又吐出血来。
阮木蘅架住他,确认他没死后,却仿若她自己才是受伤的人,脚步比他更见踉跄,忙乱地将他扶了进去,慌张地连声问,“你有没有怎么样?都伤到哪里?”
手足无措地在他身上察看,却发现一触之下到处都是鲜血。
景鸾辞将她的手一推,勉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温和安慰道,“无碍,都是别人的血,我早年南征北走,还不至于脆弱到让几个虾兵蟹将挟了命去,你不要害怕!”
说着却忍不住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沫,朝后面一脸蜡白紧紧拥着江风的葛三吩咐道,“来人本,本就要掩人耳目,万万……不敢以大批兵马攻上山,但一击不成,必然还有后招……”
他长吸一口气,喉咙间嘶嘶的有血气声,还待交待,阮木蘅覆住他的嘴,“你别再说话,别动!”
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扭头继续和葛三道,“刚才那些人上山必然骑了马,你找两匹马……我们即刻下山,去山脚找一处村舍,先躲起来……”
葛三从惊恐中回神,将呆滞的江风一放,忙奔出去寻马。
阮木蘅一把撕开他的衣裳,一见那纵横的刀伤,脸色一阵发白,“血如果不止住,撑不住下山,你……你会……”
她一句不成音,哆嗦着手也顾不得他痛不痛,将剩下的药粉如和面一样涂在他身上,将自己的裙衫一缕缕撕下,如裹粽子一样一圈圈将整个胸腹背包上。
葛三动作很快,从林间牵得两匹马,急急进来道,“马找好了,山林间好似有异动,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一把抱起江风往外走。
阮木蘅扶起景鸾辞,撑住他,走了两步,回头弯腰将那把淋漓鲜血的刀拿上,几乎是半拖着他到马匹处。
长夜漫漫,折腾了一夜,却丝毫没有黎明的兆头,山风呜咽着,夹杂着危险的怪声。
葛三本想用外衫将江风缚在背上,一声破空的呼啸,让他恐惧地僵住,眼睁睁看着,前头的树林里有一线箭矢穿林而来,势如破竹地直飞他门脸。
阮木蘅尖叫一声,猛扑过去,按倒葛三的同时,将江风推到一旁,那木箭堪堪从耳朵边擦过。
还不等她喘一口气,第二支箭啸响飞来,一鼓作气而力竭,她睁大眼睛,却再没有力气挪动,闭上眼睛疯狂地想着,她就要死在这儿了,她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却要死在这儿了!
噗地一声,箭矢入肉,她却没有想象的疼痛,睁开眼,景鸾辞满身的血污挡在她身前,箭尾几乎没入后背,箭头从前胸贯穿进来,正好离她面前三寸。
阮木蘅一瞬间头脑空白,“你……”
尾音坠落,第三声箭响就在身后,她挣出最后一丝力气,推了景鸾辞一把,可忽而发现那箭声偏离了冲着江风而去,哗啦啦一片黑影和晕眩涌入脑中,她再次挣起往侧边扑。
可一个人影比她还快,翻身旋出将江风护在怀里,翻滚了两圈,那箭恰恰钉在景鸾辞的挡着江风的左臂上。
阮木蘅双眼通红,泪水霎时决堤,爬过去将他们拉起,听着林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知道再也不能耽搁了,拽起瘫软在地的葛三,叫他将江风缚在背上上马,一拍马身,先让他们奔去。
撑着一口气再次拉起景鸾辞,可他此时失血过多,力竭虚弱,怎么都无法扶上马,而耳边的声响越近,她好似听到拨开树枝的声音,搭弓箭的声音,等不及上马了,一手将马绳套在手上,一手强拖着他就往林子里跑。
艰难地务必慌张地拖到另一边的林侧,听着后面死神的声音一点点往下走。
一边走着腰间一只手稳稳地揽住她,紊乱的气息响在她耳边,“……我刚刚想,既然你不愿回宫……也不愿原谅我……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死,朕也算和你终生厮守了……”
她一瞬间地怔忪,腰间忽而感到稳健的力量,没反应过来时,她便被抱到马上。
景鸾辞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将她的马磴子牢牢束她脚上,抬起脸来,染着血的红唇慢慢朝她笑了笑,“可还是不能,我不能看着你去死,你还没有好好被人爱过,好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你怎么能死呢……”
他笑意越是萧索,在阮木蘅满是泪水的眼中慢慢放大,她伏下身死死抓着他,“那,那你呢?”
“我,不要紧。”景鸾辞忍耐住胸中的疼痛,目光近乎温柔地望向她,“他们本就冲着我来……若我不在,你们反而安全得多!”
他一指指掰开她的手,眼尾挑着,笑意温柔,“虽然……很卑鄙……但我若用一死,能不能换得你回头,再……再好好爱我一次?”
他没要她回答,刀尖一戳马臀,马嘶叫着狂奔而下,尔后他回过身来,望着如风如影欺来的又一批黑衣人,哂笑了一下,慢慢抬起刀。
先是丝丝凉意的微雨,到半山时却是如针尖麦芒般越下越大,奔行到山脚,已是触肤生痛的倾盆大雨,如柱的雨幕遮天蔽日,模糊了视线。
湿哒哒的几人终于从山脚奔行几里后,找到了一处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
外头山雨急急,农家木屋里的人却安然酣睡。
阮木蘅几人悄然无声地闯进院落里,连夜的惊慌后,无边疲倦萧索的人反而镇定下来,干脆利落地把屋里睡觉的人绑了,和葛三一起丢到地窖里。
占用了农家的木屋,将吓傻了淋得落汤鸡一样的江风卸下来,四五岁的孩童哪里经得起如此惊吓和逃命奔波,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喉咙喑哑着叫着娘亲,晕乎乎地发起了高烧。
阮木蘅来不及抚慰他,交予葛三照顾,独身出门骑了马再次沿路往回跑。
暴雨如瀑,打在脸上如箭戳来,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她扬起马鞭,夹着马腹,如鬼魅般在林间穿行。
她要快!一定要快!
她要救他,无论如何都要救他!
他不能死在这儿!决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他……
阮木蘅泪水涌出,还未落下,却一片冰冷,冰冷如她此刻的脏腑,冰冷到手指尖,凉得她不住颤抖。
她越跑越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他死了,她要快,再快点,再快点!
他是在十一岁就能面驳主张与敌和亲一派,咄咄当堂朗声质问,“泱泱大国,盘踞中原丰茂之地,尽揽天下人才将才,却甘于受匈奴驱使,向弹丸小国卑躬屈膝,这便是大国之风吗?这便是皇朝气势吗?圣祖既然铁骑取天下,为何我等为圣祖之子孙不能驱剑逐匈奴?”
他是十五岁就敢领军对垒长广王,十九岁才登基,就能庭杖弄权之臣,生擒叛乱党羽的人!
他是江山之主,他是一个好皇帝,十年,几十年后,就像他立下的壮志,能一统河山,登顶五岳之巅封禅,成就一代霸业!
他不能死!决不能……
他或许是不是一个好皇帝都不要紧,江山朝廷需不需要都不要紧。
但他是……对于她来说,他是……她宫中几年生活里,唯一的微光,是给予过她庇佑和爱的人,是让她凄惨的前半生不太凄惨的人……
阮木蘅举袖拭泪,眼前视线又清晰了一些,可才一会儿又模糊下来,她从不知道她这么能流泪,好似憋了半生的泪都涌了出来。
东方高高山峦上慢慢有一些亮光,黎明快要到来,雨水好似也小了,渐渐变成绵密的针线,飘摇在脸上。
终于天光将晓欲晓,将透未透时,她找到了景鸾辞。
他倚靠在路旁的树上,微阖着双目,涤荡了一夜的雨,头身湿透,将脸上身上的血污全都冲刷干净,在泥土上留下淡淡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