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影下立起一人,颤巍巍地走来,话声暗哑的问道:“会不会认错了人”
“不会错,”花白胡子的家伙低哼道,“三河暗花,悬红要她的命。他们那边在园子里有内应,领谁来就是谁要进那个酱缸腌着。”
我想到蒲生之言,心下暗惊:“那就是我了。妥妥的没错……”话声暗哑之人啧然道:“我问的是,你们有没认出她到底是不是寿桂尼家的人”
“没错,就是她。”破帽儿遮额的家伙在墙边说道,“跟花红悬赏目标一样,眼前这女子便是当初常跟我们订购鲜花送去尼姑台那里的小姑娘。当年我还打听过,她是义元公家里的人。后来去了京都跟亲戚住,却招惹了三河殿的手下,有人出好价钱要她的命。”
我忍不住问了一声:“是不是三河碧海郡的忠世他们还想要我死呀”那几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摇头而笑道:“我们不是忠世一伙的。乌衣巷从来单干,最近生意不好。接的买卖全是杀熟人。前些天让我们去杀雪浮和尚,我们就没接那一单。这单要是再不做,就没人找我们干活了。”
“何止呀”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苦笑道,“不赶快做掉她,就会有人到乌衣巷订花送去咱们几个的坟头。‘三河众’不好惹,若还想在远江一带混下去,咱别得罪他们为好。”
“我就不怕招惹他们,”毕竟与三河已结下梁子,我闻言不禁心头冒火,蹙眉说道,“他们逼你几个来干脏活吗”
“归根到底,是生活逼迫。”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苦笑道,“每当日子稍有改善,东西又乱涨价,房东也乘机加租,于是再次被搜刮光,重新变穷。胆子小就挨饿,胆子大就去作奸犯科,糟糕的生存处境逼良为娼,便连我们也是被迫‘着草’、捞了偏门。然而三河那帮家伙极不好惹,这些人尚未取得天下就已经專制得很。你招惹了他们还不知害怕,结果就是要进缸里去腌了。”
眼见数道黑影四下逼近,拉着我退无可退的那人按刀说道:“别忘了我们都是东海人。世代素受义元公一家的恩泽,做人不能忘本。何况见利忘义……”话未说完,檐上翻落一个黑影,猛然挥刀照脑后急削,口中不耐烦道:“就你话多!”
我身旁那人唰一下出刀反撩,叮的一声挡开削近后颈的刀刃。身后那人不待落定,翻袂晃转,又挺刀进击,急搠后背。我身旁那人冷哼道:“你怎么都是从背后袭击呀”反挥一刀,后发先临,抵着背后出刀之人喉下。那人一迟疑间,收刀后退,在墙影里蓄势道:“出刀不杀,手下留情。你不配干这行,去当和尚罢,不然迟早让比你狠的人先杀掉。”
“你们也是东海人吗看到老乡太好了,”我忍不住欢然说道,“不如你们全都改行吧,咱们一起回家乡去卖花。我这有点本钱,可以帮着扩大你们花市的门面。”
“扩大门面这个想法很好,”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称然,“身上带钱就更赞了!大家动手把她脱光,放进酱缸里。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衣服,我们收走不谢。”
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啧一声说道:“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把她脱光了不好吧何况还是义元大人家里的小姐来着。不如留点面子,搜身取走她的钱财,然后整个儿放她进酱缸里,留下身上衣服不扒光。什么也别说了,赶快动手,我要拿钱去吃碗面,穷困饥饿太久了,实在没办法忍受下去。没钱真是很惨!想好好做人,多少讲点情义,却装不成人样儿,都是饿肚子给闹的……”
没等他唉声叹气完毕,我就掏钱伸递过去,说道:“给!这些零钱够你们拿去吃好多天面条了。”
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接钱赞叹不已的说道:“零钱就有这么多看来你身上很丰富,果然不愧是名门豪族小姐,被追杀逃亡还这么阔绰,给点零花钱竟出手如此豪爽!还等什么呢快搜身拿光她的钱……”
其实我没那么有钱,出来逃难走得匆忙,未及带上多少值钱的细软就拉着有乐跑掉。不过我从小跟着那位奇怪的老爷爷四处流浪,他似乎不在意没钱花,而我学会了捡东西,以及寻找值钱东西,并且善加储藏。
“这货何止有钱,她还有地。”破帽儿遮额的家伙抚颌而觑,蹲在墙下说道,“有地就能养人。我听说她有望继承的地盘不比井伊家族那个女领主直虎名下的地方少。或许便因为此故,才有人想要她死,我猜想此人不是数正就是忠次。三河殿身边那帮家伙里头,数正的嫌疑大些,忠次应该没那么奸。”
“别想那些伤脑筋事情,”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催促道,“赶快干完活儿拿钱走人,然后回三河向神秘雇主收钱。休要再问谁在背后主使,免得遭其灭口。”
“如果真是数正他们主使,灭口我看有八成甚至九成都不止。”我蹙眉说道,“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活儿没那般简单。假如不是这样,他们直接就派人来干了。何必多费周折从外边另找人手代劳不如这样,若想要活命,你们改跟我干,当我的家臣怎么样从此会有钱、有地、有花市,甚至能扩大生意。并且还不用死。更不用担心再饿肚子……”
“这样啊”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琢磨道,“你描述的前景很可观,我听着也不免有些心动。”
我抬起一只手,高兴地说道:“那还不赶快拍一下手,这叫击掌为誓,即刻把这事儿说定。”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点了点头,伸手来迎,说道:“好啊,就这么说!”
于是,我们拍了手。啪的一声响,他晃手抓住我腕间,趁机拽我到大缸那边,按着后颈要往里塞入。我不禁惊问:“怎么回事呀,刚才不是说好了么赖皮怎么行呀……”
先前护着我的那人急要出刀来救,却被好几人一齐出刀,逼抵要害,从前后左右将他架住。花白胡子的家伙低哼道:“倘敢乱动,教你即刻死于乱刀之下!”颈后那个从墙影里欺上来的家伙亦说道:“大家一块儿来的,我不想你死在这儿。何况你刚才饶我一刀,想还你个人情。但若轻举妄动,别怪我们以多欺少。”
“市十郎,”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催促道,“赶快塞她进缸,以免夜长梦多。毕竟这儿是清洲,地头蛇太凶,咱惹不起。”
我急转念头,在缸口说道:“知道不好惹还敢乱来我数到三,再不放开,你们马上就会被干掉!”
“这儿哪有其他人”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转面乱望,哼了声说道,“虚声恫吓没有用的,而且你俯身在缸边撅那个股太高了,会使我产生其它想法。识趣就含蓄地收一收,不然我就要趁搜身之际胡来,顺便拿走你的衣服……”
话没说完,挨一巴掌掉进缸里。随即湿漉漉地冒出脑袋愕问:“市十郎,为什么给我来一手”
破帽儿遮额的家伙扶我站正,跪拜道:“小姐请受在下市十郎磕首三拜,愿为家臣。此后若有贰心,千刀万剐!”
花白胡子的家伙也连忙抢身扑来跪伏道:“老朽孙九,乞求收伏。”其余几人也慌忙拜倒,我噙笑而问:“怎么你们不赌一赌了吗”
“没必要,”话声暗哑之人在我脚下颤巍巍的说道,“我们愿降伏。在下名唤鸟市,乞求小姐收留。”
“为什么没必要”缸里的湿漉漉家伙乱望之余,不禁恼问道,“难道你们就这样轻易投降她了,节操在哪里”
“节操掉一地,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花白胡子的家伙啧然道,“来杀她,我们本来节操就已经掉了。亏你还有脸提节操你还知道有节操这么一回事吗别往那边张望,蒲生在树梢那儿跟鬼似的飘着。”
缸里的湿漉漉家伙闻言一惊,几乎又吓缩回酱料中,失声道:“啊,可怕的蒲生在附近飘荡吗”不知因何竟似噤若寒蝉,没敢迟疑片刻,慌忙爬出来,跪拜在我脚边,惴然道:“小的名唤七喜,先前冒犯尊驾,着实过意不去,这些零钱请小姐先拿回去收好,就算没钱花,我也愿意跟着你‘揾食’。何况你真的有地,我琢磨过了,跟着你不会挨饿的,对吧”
“闭嘴,”花白胡子的家伙瞪他一眼,俯身趴在地上,低声说道,“有人过来了。”
一个提灯小侍走到矮垣外,往里边瞧了瞧,问道:“夫人,可有吩咐”话声暗哑之人在我脚下颤巍巍的说道:“你几个都别作声,那个人似乎是甲贺伴党。”我觉那提灯小侍依稀有点眼熟,先前似在园中见过他随侍左右,不知脚下那些家伙为何害怕,我回答了一声:“倒也没什么事情可吩咐的。”
那小侍提灯走入,张望道:“这个作坊先前的那些人呢”湿漉漉的家伙在我脚下抬了抬眼,见我亦投眸意含询问,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绑在后面,本来也要一块儿塞入酱缸。我……我这就去放了他们。”
“不不,”那小侍提灯上前向我施礼,随即抬首说道,“照样放入酱缸,运去三河。给你们的那位神秘雇主看,就说是完事儿了。干净利落,不留活口,雇主一定满意。”
非仅我闻言惑然,我脚边那几个家伙亦一齐愕望,湿漉漉的家伙愣着眼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你们事儿了。”那小侍提灯转觑四周,语气寻常的说道,“随即我们这边自然有人跟着找上你们那位神秘雇主,从他那儿顺藤摸瓜,查出何人在背后主使。”
我脚边那几个家伙相顾恍然,湿漉漉的家伙犹豫的说道:“可是没有她的尸首,又怎么交差呢”
“这个不难办,”那小侍朝矮垣外抬灯摇了三下,树丛里晃出来两个黑衣蒙面家伙,抬来一个木箱,到缸边打开,我亦随着脚边那几个家伙投眼望去,只见箱内躺有一个歪着脖子的女尸,身无寸缕,而且浮肿发青。见我神色不安,那小侍伸灯照给我看女尸之脸,说道,“这是信雄公子房里那位会画画的侍妾,先前泷川大人的手下在林子后边那条小河里找到她的尸体,眼下派上用场了。”
说完,示意黑衣蒙面家伙将女尸塞进酱缸。我蹙起眉头,忍不住说道:“既是信雄的侧室,为何不好生安葬她,却这般糟践她遗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小侍提灯照着塞尸酱缸,语气如常的说道,“为了夫人你的安全,只好暂且如此权宜行计。此乃泷川大人的主意,和长秀大人商量过,贞胜大人也赞成,三位大人皆认为不需要告诉主公和信雄公子知道。贞胜大人说,该怎样办才最有利于主公一门,我们就怎样办。况且信雄公子这个小妾也不算正式迎娶过门的侧室,只不过是他随便收去填房充数的一个婢女。我们查过她虽说来自伊势,其实本是龙兴公子那边派来的的耳目。龙兴公子战死后,不知她又效力于谁。夫人别担忧,我们心里有数。如果是真正侧室身份,不论生前身后,在我们主公这里当然会受厚待。然而假的又另当别论。”
话至此处,似有意似无意地抬起眼皮,朝我投来若含言外之意的目光。不等我反应过来,那小侍又提灯扫视我脚下那些跪伏的家伙,皱了皱眉,说道:“至于这些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夫人不必理会,交给我们处置就可以了。”移开灯光,转头朝矮垣外叫唤一声:“针阿弥、种田龟,请你二人护送夫人返回园内。”
随着映垣影移,又有两三个小侍提灯现身。破帽儿遮额的家伙认出门边侍立之人,先为一怔,随即赶紧低头,不安的说道:“门边似是今川家的孙二郎,亦属夫人东海一族。”我诧然投眸,含惑问道:“是吗怎么先前我竟不晓得……”门边侍立的小姓施礼道:“在下无非今川家族里身份低微的小辈,怎配小姐挂齿不过听闻小姐无恙来投信长殿,小的心里也甚喜慰。”
说着,趋前悄告:“这几个家伙虽说也来自东海,不过应该没什么节操可言,只怕靠不住的。小姐不必在意他们,回头这几个家伙便会被那神秘雇主即刻灭口,但我们泷川大人会派高手跟随其后,找到雇主及其背后指使之人,不动声色将其消灭。斩尽杀绝,必不留后患给小姐操心。”
“我会跟着去,”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转面瞧了瞧我神色,见犹迟疑,便语气寻常的安慰道,“确保今后三河那边想杀你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伴正林既然这样说了,小姐自必从此安然无虞。”门边侍立的小姓连忙点头称然,宽言道,“甲贺伴党出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既是这么厉害,”我不由惑问,“昨夜你们怎么不拦住信雄他们,却任由折腾拆屋来着而且刚才我被诓出来之时,怎么也没人拦阻呢”
“家中从来没人敢阻挠信雄、德姬、有乐他们搞事折腾的,”一个模样质朴的小姓微笑说道,“这些公子小姐从小胡闹惯了,便连主公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况且我们防的是外人搞事,不是防自家人。至于家中这几位活宝,他们几个一旦横行起来,我们也没辙儿。不过昨晚有人无声无息地打灭了庭院内那些灯火,手法巧妙,引起了我们怀疑。于是想看看是谁搞鬼,先前便没贸然现身。”
“种田龟,不要再说了,过来帮一下手。”大缸边有人叫唤道,“那女尸在河水里浸泡肿胀变大了,不好塞进去。”
我转头瞧见酱缸那儿又多了个小姓,帮着两个蒙面黑衣家伙塞尸,看上去很费劲折腾。模样质朴的小姓挽袖正要过来帮忙,先前进院的那提灯小侍皱眉说道:“种田龟,不要去帮。鱼住胜七,你也别弄脏了手。且让那几个东海的家伙帮忙就行了。”
然而东海的家伙都没动弹,只望着我。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皱了皱眉,看得出他们害怕,但仍等我点头,他们才肯动。那提灯小侍啧然道:“夫人,不是真要收他们为手下吧”我无奈唯有颔然默示同意之后,那几个家伙才起身去缸边帮着塞尸。我转觑那提灯小侍含询的双目,说道:“已答应了,说话就要算数。”
“就是呀,连人家小姑娘都知道说话算话,你们答应接这票买卖,说话怎能不算数”两个东海家伙拽扯着墙后一人正要往旁边的酱缸里塞入,有个人忽道,“乌衣巷的家小不想要啦一家大小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我本想为这家作坊的人求情,闻言不由一怔。两个东海家伙吃惊寻觑,往墙影里被捆绑的那些伙计投眼愕问:“刚才谁说话味香坊的人吗”被捆绑的人回答:“味香坛酱料作坊的人已塞进酱缸里好几天了,死人怎么会说话”东海家伙惊问:“谁杀他们的那……你们又是谁来着为何冒充味香坊的伙计”
“还能有谁”被捆绑的人摇头笑道,“当然是我们干的。本来还想等你们把她塞进酱缸之后,再将你们这几个家伙也一并塞进酱缸,运回远三之地。不料你们东海家伙太无能,和氏真一样没用。若干甲贺伴党的人就把你们这帮没用的废物吓坏啦投降谁不好,投降她认一女子做主人,乌衣巷的节操还真是没下限。连甲贺伴氏你们也害怕成这副熊样,伊贺你们就不怕了”
东海家伙傻着眼怔望道:“哪儿还有伊贺呀我们听说不是早被信雄和他爸爸打废了么”
“你们才废呢!”被捆绑的人坐在墙脚冷笑道,“伊贺三大派,只灭了百地。也没灭彻底,服部氏早就离开了伊贺,况且还有不知去向的藤林一族。随便哪支派系出动,杀伴正林有如捏鸡。”
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皱了皱眉,转面吩咐:“种田龟,你先护送夫人回园。接下来的场面会甚为难看,不要让夫人看到太多杀戮,会影响她清纯的心境……”被捆绑的人坐在墙脚裂开嘴笑道:“杀你如捏鸡的场面确不好看!”笑声未落,不知如何从绳缚中轻松挣脱,率领墙影下纷起的数道黑影,倏然跃身逼近。
一个提灯小姓护着我往外跑,后边打斗声起,匆忙中我回望一眼,瞥见两个黑影从墙头扑向那个名叫伴正林的小侍,其余的人也交起手来。没等更觑分明,一颗被抹飞的人头落到我脚下滚动,将我吓一跳。未及低眼去瞧,又一颗人头溅血而飞,朝身后急落,我慌忙走避不迭。
护着我的那个小姓不安道:“似是伊贺早年投靠三河的那帮人,瞧他们出剑迅狠的身手,显然接近于服部一族。却又似是而非,应该属于秋叶街一带隐匿的雨巷流忍。不料他们在这儿早布杀阵,已然不动声色地设下埋伏,看来出动的人数还不少……”
院墙外一人转出来说道,“看不出你这只小田龟好眼力!”从身后倏挥一剑扫芒横削,将那小姓持来格挡的灯连杆劈为两半,剑势迅猛,斫断门柱,迫那小姓跌撞退避。嘭一下大响,门也劈裂为两段。剑势不减,顷即抹向我喉下。
我只道要完,却见一枚针芒飞闪而至,击叩剑梢,叮的一下磕出火星。顷即眼前出现更多针芒,叮叮叮叮磕击之声不绝。大片针芒激闪之际,那人持剑之手及臂膀、肩背诸处接连绽放血花。便连脸上也嵌针数枚,剑势去偏,劈倒旁柱,只见有个小侍先已将我抱开,手微扬间,那人眼窝嵌针,一惊而退。
一人喝了声采:“针阿弥,好样的!”影随声至,出剑悄迎眼窝嵌针之人,只一挥即收。回剑还鞘之时,眼窝嵌针之人转面侧觑,问了一声:“似是落合剑法,何人杀我”身后现出一个小侍模样之人,收剑回答:“落合家的小八。”
眼窝嵌针之人顷似面笼死灰之气,脸色惨然道:“落合一脉,果然不逊于剑圣卜传。”随即抬手递剑,叹道:“我这把剑几乎无所不摧,配得上你落合家的快剑迅击之术。请收下!”语毕转身倒下,其躯绽溅血箭。
不待那小侍模样之人拾剑去瞧,身后大缸接连迸破,碎片如雨,激射而至。名叫针阿弥的小姓转身以背相护,将我推给前边墙下现出的一个小侍,说道:“缸中也有埋伏,这儿有好多埋伏。喜太,你先护着夫人赶快跑回园子里去!”
我被小侍拉走之际,转头回望,只见那个落合家的小姓飘身挥剑荡击,连连击开纷射而来的破缸碎片,迎斩缸中蹦出的数道黑影。针阿弥、种田龟也返身加入战团,却又有数人从院墙下陈放的空缸之内悄无声息地跃出,除了向前边袭援的一拨,另分出三人朝我追来。
那小侍拉着我跑,眼看身后之影追近,嗖嗖嗖三声破风疾响,我背后三道欺至之影应声而倒。拉着我的小侍问道:“狩野,是你吗怎么三支箭竟然分别从我头顶和两颊擦皮而过,刮破了脸伤着颜怎么办”树后转出一个背着箭筒的小姓,弯弓搭箭,说道:“你不靠颜吃饭,机灵点儿,赶快跑进园去。后边又有人追来了,不要停耽!”
“瞧,我流血了!”那小侍拉着我边跑边懊恼道,“往头上一摸,手指是湿的。请帮我看一下,是不是擦破了皮”
我察看了一下,告之曰:“没破皮啊。那是汗水来着!”那小侍惊犹未定的说道:“刚才真是好险!夫人你以后别乱跑出来,外边豺狼多。你若是挂念家乡亲戚,我帮你捎封信回去互告平安就好。”
我蹙眉道:“怎么捎信啊你又不认识我家里人……”那小侍摸摸头,又看看手指,低觑道:“谁说不认识我也算是大膳大夫一家的亲戚,连姓也跟他同姓。反而你丈夫都不跟他同姓了,后来过继去神尾家族了是吧听说那班刺客便是因这个缘故来杀你,你丈夫过继的那个神官世家有很大一块地盘在东海和甲州交界那边,想是三河殿有些家臣不想归还给你,就四处买凶雇人追杀。他那边家臣有名的悍啊,历来都悍狠。”
我瞅着这小姓,惑问:“你是谁呀果真也是我们家亲戚来着有乐他哥怎么会容许你留在他身边侍奉”那小侍又摸摸头,说道:“我也姓你家翁信虎公的姓,不过你叫我喜太就好。至于有乐他哥,他喜欢我就留下来在他身边呗。正如他喜欢你,也想把你留下来一样的原因,他这个人呀,从来爱恨分明。对我们家的人呢,恨是恨死,爱也爱煞。”
“不要在背后议论主公,”前边树后转出一人,肩挎长铳,提着一杆没点着的灯走来,招呼道,“喜太,我接她回园。你拿这支铳去喷一喷那些刺客,估计喷两下,他们就跑了。就算不跑,光秀和秀吉他们的巡兵也必闻声赶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拿去喷”我旁边的小姓接过火铳,低头摆弄了一下,问道,“傍晚下过雨,周围的气息似仍潮湿,不知道火药能不能点着”
“我眼神儿不比你准,还是你去吧!”那人提着没点着的灯杆走近,掏弹药袋子扔给我旁边的小姓,催道,“赶快去!夫人由我接应回园,前边没几步也就到了。”
我旁边的小姓端着长铳走了几步,转身笑道:“夫人,你问问他叫什么姓名。”不等我启口相询,那人先便施礼道:“别人都叫我祖父。夫人请别客气!”我旁边的小姓端着长铳笑道:“别占夫人嘴上便宜了,虽说你自称姓祖父,不过大家都叫你江孙。夫人,他姓名叫做‘祖父江孙’,你说有多怪!”
后来我知道,这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也跟鱼住胜七、种田龟、针阿弥、马郎、藤八、岩、新六、彦一、弥六、熊、小驹若、虎若等人一样,皆是有乐那位眼疯的哥哥身边生死与共的人。此外还有伴正林、落合家的快剑小八、弓术出众的狩野、今川家的孙二郎、自称我家亲戚的喜太,以及先前见过的高桥虎松等小姓,他们皆属于跟其主公信长同生共死的忠诚之士。便连那位被信长亲自解除了奴隶身份的黑人武士弥助,也肯为他战斗到最后。
许多年后,我见到范礼安,他告诉我说,这个历经劫难未死的黑人从此自视为“信长的武士”,由于被信长赐予武士身份,坚持留在这片土地上骄傲地活着,并且自由地选择加入哪一方作战。因其勇力过人,当年信长在世时非常器重他,在甲州征伐之后,甚至要任命他为城主。不料局势突然发生变乱,弥助最终被明智军围捉,由于是个黑人,光秀很看不起他,将其释放并送往京都的“南蛮寺”安置。据说他又跑了出来,此后下落成谜。老教士弗洛伊斯的记述中提到,在冲田畷之战,信教的诸侯有馬的家臣之列有一位善使铁炮的黑人参战。至于那个黑人是不是弥助这位著名的黑人武士,世人众说纷纭。
“你看弥助有多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指了指前边树丛,说道,“他在那边。夜晚黑灯瞎火,他一站在黑暗处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除非咧嘴一笑。弥助,你拿铳去帮喜太喷一喷人,别愣着在那儿看热闹。”
由于夜黑,我没看到哪儿有人,愣望道:“刚才谁说看见蒲生来着”
“先前蒲生在那边,不知被什么人引开了。那人身手好快,接连点倒了长秀好几个跟在你后边的家臣,似连蒲生也追他不上。”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转觑前边树丛,说道。“弥助就在那边树下傻站着,你没看见吗”
我张大眼睛,只见灰发老头昂首走来,仰着头说道:“还在外边徘徊啥,赶快回园里去!”
我忍不住问了句:“你的头怎么回事啊”
灰发老头仰首说道:“早年我由于战斗太勇敢,被一揆军首领大木兼能用他独门兵器一根大木头打伤了脖颈,从此变成了这个样子。当然贞清之流无知小儿会告诉你,这是由于早年我从屋顶玩花式跳水摔伤所致,然而你别相信。”
我眨了眨眼睛,噙笑问道:“那你有没有玩过花式跳水呢”
“不玩那些花样,”灰发老头昂然道,“我这个人很直来直去,一般都爬上屋顶直接往下跳。那次被贞清他们忽悠去夜间跳水,我喝醉了没留意底下那个池里没剩多少水,摸黑爬去屋顶就往下跳,后果很严重。”
树上有个麻衣人见他仰着头看,不由懊恼道:“你瞅啥”灰发老头昂首道:“没瞅啥,我的头就这样子。”麻衣人啧然道:“你瞅见我了”灰发老头仰面说道:“看见了。大家当心,树上有个躲避不及的家伙,似是前来行刺的远三凶徒之一,本来埋伏在高处欲加偷袭,不过在我仰观之下,其行藏已然败露。”
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闻言忙转头催促道:“你先跑去弥助那边,我来拖住这个意欲行凶之徒。”麻衣人从树上蹦身跳窜,越空飞攫我身后,桀然道:“去你的凶徒!我们很讲道义。当年信玄在秋叶街道没顺便把我们剿灭,今儿我们也不好意思杀他家女眷。就让那几个乌衣巷家伙下手多省事,然后我们跟着做掉他们,再把这妞儿尸体拉回三河领赏。不过那帮家伙太无能,我只好亲自出手。”
没等攫近我肩后,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扬手甩来一条软鞭,啪的往麻衣人腰后荡击正着。麻衣人回手抓攫落空,软鞭夭转,又啪一声抽在他颈侧,麻衣人接连抓鞭不着,反挨抽打数下,惊痛交加的道:“好家在!”眼见软鞭又抽过来,麻衣人一时顾不上捉我,急忙转朝树上扑窜闪避。灰发老者拔刀削向树枝之间跳窜的麻衣人影,仰着头说道:“我家主公最讨厌你们这些会点忍术就出来鬼鬼祟祟偷袭的家伙了。你蹦到树上躲来躲去没有用的,我一直昂着头,总是瞅见你。”
我依着那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所指方向,跑过来躲到树多之处,却没看到名叫弥助之人。四周一团昏暗,我摸黑乱寻,在大片树丛里只是瞎撞。不小心一脚踩空,摔进了好像是粪坑的地方。鼻际气味难闻,我难免惊慌叫苦道:“简直了!我这一身新衣服新鞋子全臭烘烘了……”
我狼狈地爬出来,由于臭不可当,虽然跑开,往树丛里避得远远的,却被身上气味熏我自己都受不了。正找有水之处,忽觉前边微亮,走着走着,周围幽篁林立,置身于一片竹园。
我在青竹翠枝丛间转来转去,寻着有亮光的方向走去,忽见有个清池在乱石环绕之间泛漾幽碧粼光。
过来一瞧,眼见清水澄澈,对我当下的情形而言,无疑形成难以抵抗的诱惑。张望四周无人,不禁心动:“似乎好久没洗澡了。刚才掉进了粪坑之类的地方,身上又这么臭,不如就在此间洗一洗……”
更妙的是旁边还有些木桶和盆儿,我把衣服鞋袜之类物事全洗过之后,拿去石头后边捡些竹枝搭在那里晾着。料想也没那么快就能晾干,我便趁左近无人,溜入清池里泡着身子。感觉水也不算太凉,浸在里面很舒服。忽闻有些动静往这边传来,我不安地坐在池子里转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