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村的壮丁都被抓起来了，不是为了充军，而是因为朝廷刚吃败仗，查出军队里有细作，细作将作战的计划出卖给了敌军，以至于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军心涣散。</p>
而那个细作，就出自彭家村。</p>
朝廷勃然大怒，命令地方官员彻查。</p>
现在只要年纪十四以上的，都被抓到了村口，一一盘问。但凡有一点可疑的，都会立刻被抓走，送去衙门审问。</p>
说是审问，村民都明白，跟谋反牵扯上关系的，就是死路一条，活着去，躺着回。</p>
彭方元和娘亲一起跪在村里，他直起腰往前面看，看不见跪在村口的爹爹。他刚要站起来，就被母亲给拽住。</p>
“别瞧，你不要命了。”</p>
“可是爹在前面，我想去找他。”</p>
母亲拽着他的手，不许他站起来，低声说：“一会你爹就回来了。”</p>
彭方元问：“娘，他们在干嘛呀，为什么让爹爹他跪在那？”</p>
“没什么，就是问点事。”周氏边说边哄着襁褓中的女儿，略有些不安，刚才已经抓走了四个人，旁边的人家都哭断肠了。希望她的丈夫能平平安安，彭家的人都要平平安安。</p>
“你……”官差瞧瞧彭大郎，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脚上，神情微顿，说，“你脚上裹着的是什么？”</p>
彭大郎说：“刚才上山狩猎，不小心弄伤了腿。”</p>
官差不耐烦说：“我问你上面缠的是什么？”</p>
彭大郎自己也忘了，瞧了一眼说：“刚好碰见邻居卖货回来，他随手撕的纸给我扎的。这不，还没回家，官爷们就来了。”</p>
官差俯身，一把撕扯下他腿上浸了血的藤条和纸，这一细看就怒斥：“细作！抓起来！”</p>
彭大郎被这突如其来的“细作”二字扣得有点懵，但官差已经把他的手臂抓住往地上压，他吓得大叫起来：“我不是细作，我不是，我家里耕了两亩地，我爷爷我爹都靠这两亩地活，我怎么可能是细作！”</p>
“呵，那我让你死个明白。”官差将那血纸拍在他的脸上，说，“你瞧瞧上面的字，说的全是鞑子的事，你一个汉人学什么敌国的典故？你们这个彭家村，细作可真不少，骨子里藏着一颗卖国的心。”</p>
彭大郎急了，说：“这是别人随手撕了书给我捂的伤口，要不血止不住啊。草民也不认识字，根本不知道这纸写的是什么。”</p>
“是谁给你捂的伤口？你找他出来，我看他就是细作。”</p>
彭大郎一愣，看看腿上的伤，又回头往跪了满地的村民看。那人跟他的视线对上，脸色瞬间苍白，几乎要晕死过去。</p>
官差见他迟迟不指认，厉声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个细作揪出来，我就放你走。否则，我看你就是细作吧。”</p>
彭大郎瘫在地上，没有指认那个人。官差当即认定是他说谎，让人将他带走。一声令下，却突然冲出来个妇人，抱了彭大郎的腿不让他们拖走，哭道：“我男人不是卖国贼，他们三代都是泥腿子，怎么可能是细作。”</p>
“那让你男人指认啊。”</p>
周氏边哭边急声对丈夫说：“你快说啊，你快说，说了你就没事了。”</p>
彭大郎怔神看着妻子，呜咽哭了起来，可还是没有说。</p>
周氏也大哭出声：“我求你说吧，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方元了吗，你不要安安了吗？”</p>
彭方元见母亲跑过去，也想过去，可在半道被村民死死抓住，怕官差一个不开心，嫌他吵给杀了。那个彭大郎，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别再搭上彭方元。</p>
彭大郎知道对不起妻子，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指认那个见他受伤，二话不说就给他包扎伤口，连货都顾不上的邻居。</p>
平时他们一家，受了他们不少照顾。</p>
彭大郎想说，可良心谴责，又说不出口。他心里太过矛盾，嚎啕大哭起来。官差听得不耐烦，将彭大郎拖走。周氏要追，被官差一脚踹开。</p>
彭家村的闹剧，直到傍晚才落下帷幕。</p>
被踹晕过去的周氏醒来，发现这不是梦，无助地哭了起来。</p>
村里的妇人听见她的哭声，从外头进来，怀里还抱了个女婴，也闻声落泪，说：“你也别难过了，孩子还小，你……你要撑住啊。”</p>
“大郎呢？”周氏问。</p>
妇人啜泣起来，谁都没有说。</p>
第二天，彭大郎的尸首被送回来了，还是村长托了关系，求衙门还个全尸，才肯送还。</p>
“回来”的彭大郎身体没一块好的，听说受了很多酷刑，被逼问他跟敌国是怎么勾结的。彭大郎一直说自己是无辜的，于是一直挨打。</p>
直到死，衙门的人也没逼问出什么。</p>
——没有做过的事，就算疼死，也不能承认。只有这样，才能让妻子儿女都安全。</p>
老实巴交又胆小的彭大郎想到这些，什么酷刑都没有让他屈打成招。</p>
周氏看见丈夫的尸体，又哭晕过去。彭方元想去看看爹爹，但被村里人拦住了。</p>
他知道，他爹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从牙缝里省钱给他买糖吃了。</p>
他也知道，他爹是被朝廷害死的。</p>
六岁的他，没爹了。</p>
周氏改嫁了，儿子和女儿送给了邻居养，她不知道邻居就是“害死”她丈夫的人，只知道有媒婆登门时，邻居见她犹豫嫁不嫁，主动说帮她养儿女。</p>
周氏改嫁的那年，彭方元八岁，妹妹三岁，已经会走了。</p>
他牵着妹妹送母亲出门时，只觉得娘亲穿得好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却在哭。她给了他们一人一块蜜饯，就走了。</p>
等她走远了，彭方元才想到了什么，问：“我娘还会回来吗？”</p>
村人有的不说话，有的笑了起来，说：“你娘不会再回来了。”</p>
彭方元大惊，立刻去追娘亲，但怎么追不到。他跑了很远，天都黑了，都没有追上他娘。等他回来，邻居就急切地对他说：“安安着凉了，这会发着高烧，我去山上采点药，你别乱跑了。”</p>
彭方元忙跑到妹妹身边，往她额头一探，烫手。妹妹紧闭双眼，小小的眉头深深拧着，像是很痛苦。他抓着妹妹的小手，妹妹却在叫着“娘亲、娘亲”。</p>
大人很快采了药回来，煎了水给彭安安喝下。但是并没有什么用，邻居急了，跑去镇子叫大夫。</p>
然而在大夫来的路上，彭方元发现妹妹的手凉了。</p>
冷冰冰的，也不会再喊“娘亲”，喊“哥哥”了。</p>
彭方元愣了神。</p>
等邻居回来，发现彭方元不见了，彭安安也不见了。</p>
彭方元背着已经不会说话的妹妹走在小树林里，他想找神仙救活他的妹妹，大人都说，山林里有很多神仙，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拿一些吃的来祭拜。</p>
“救救我妹妹吧，求你们快出来，救救我妹妹吧。”他苦苦哀求着山林里隐匿的神，可是没有人出来。</p>
是他平时没有好好拜神吗，是他平时没有什么吃的拿给他们吗，所以没有一个神仙出来。</p>
“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他无助地哭了起来，但背上的妹妹，依旧没有半点呼吸。</p>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p>
他没有力气走了，跪在地上哭着，身体已经冰冷僵硬的妹妹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小脸蛋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p>
“妹妹——”</p>
八岁的彭方元，没有了娘亲，也没有了妹妹。</p>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p>
“你要打铁？那你问对人了，你沿着这条路走，街头那有家叫‘一锤子’的铁铺，那里有个小师傅，力气大，打的兵器又好使又锋利，还便宜，不坑。”</p>
葛洪听了行人介绍，笑问：“小师傅？这年纪是有多小？可靠吗？”</p>
“可靠啊，才十八，跟着他师傅学了十年，是个好小伙。”行人见他一身过路商人模样，提醒说，“出了这个镇子就是山道，世道乱，贼多，你去买把好的佩剑，贼会多几分忌惮。”</p>
葛洪跟他道了谢，一会又问：“那小师傅姓彭，对吧？”</p>
行人说道：“对啊，姓彭。”</p>
说完，他忽然回过神来，这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小师傅姓彭？倒是奇怪。他皱了皱眉头，瞧着已经往街头走去的商人。那商人年纪约莫三十，身影瘦长，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唯有腰间悬挂的一个玉佩，是以铜钱交叠串成，细看，像是个卦。</p>
街头那果然有家叫“一锤子”的铁铺，葛洪听着打铁的响声，看到了那个打铁人。</p>
那小伙脸很年轻，但身材魁梧，两只肩膀尤其宽厚。他的脸色如铜，粗壮的胳膊不断起落，敲打着烧红的铁器，旁边火炉里烧着的未成形的铁器飞溅着火花，热浪熏得他额头和上身都是汗珠。</p>
葛洪看了他一会，才说：“可是彭掌柜？”</p>